人群中,一名中年官员倏地变色,忙不迭跪出,汗水沿鬓角滑落,衣袍湿透:“臣、臣在!”
“去年你郡私自更改旧制漏刻,与扬州交错错时,导致漕船三舟相撞,耽误秋粮入境。”邓绥目光冷若霜刃,将那支代表琅琊的漏箭掷还于地,“若再违制......”
她语音未落,手腕一翻,竟徒手折断备用箭杆,箭杆应声而裂,断痕整齐,声震阶前。
“后果,亦如这箭。”
“臣……臣不敢!”那郡守俯首如砧,泪涕交加。
其余诸吏皆屏息,心头震动。邓绥却收袖回案,神色无波,只道:“此事,自今日起,载入各郡律令,以为长规。”
自此,大汉历法改新,《步晷定刻律》于永元十七年立法成典,永传不废。邓绥亦因“校天地之律,正日月之轨”而被后世史家称为“经天纬地之女”。
而那支断裂的漏箭,后被南宫藏为“警世之箭”,直至数十年后,仍被吏员供于历台檐下,铭其铭曰:
“为政不正,天亦不容;律令一废,国法亦危。”
秋分已至,天幕清澈如洗,群鸦掠过洛水上空,只留暮色薄痕。整座雒阳仿佛被一层淡淡金纱笼罩,城楼暮鼓与西陲敦煌烽燧竟于同一刻齐声而鸣——鼓震关河,烽火点点,应和成一曲跨越万里的金石乐章。
观星台高踞北宫之巅,白玉栏杆镌刻星宿斗转,云气被秋风卷去,天地澄明得令人心生敬畏。刘肇负手而立,冕旒垂肩,绛衣迎风猎猎;袍角拂过铜漏,带起一缕檀烟。自新历推行以来,他第一次在这一刻,真切感到帝国心跳与天象合拍。
台前铜壶之旁,邓绥曲水长袖,正俯身校准最后一支鎏金漏箭。她目光专注,指尖轻触刻度,每一丝动作都仿佛与日月星辰暗合。箭身入水,清声如玉珠坠盘,水面漾起细小的涟漪,与远处更鼓节律完美重叠。那一刻,尘世与星河仿佛重叠于这一瓢秋水之中。
刘肇凝视着她的侧颜,墨发随风拂颈,凤目映出渐沉的暮阳,忍不住低声问:
“绥儿可知,朕为何执意要万邦一律、统一漏刻?”
邓绥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将鎏金箭稳稳插入水心,听那“噗通”一声溅起微澜。火红夕光印在她纯白广袖上,像含着尚未燃尽的霞焰。她抬眸,声音温而清亮:
“陛下欲使千里江山,同沐一日之光;万户庶民,共守汉家时辰。自此孤烟与暮鼓,皆在天子一指之间。”
刘肇眸色微动,在秋风中缓缓舒了一口气。此时此刻,他忽觉胸臆间的雄心壮志,在这一盏秋水里得了回响。
远处台阶下,闻喜公主由冯岚抱着,正摇晃小身子学步。她手里握着一柄小小铜晷仪,稚嫩的手指点着圆盘上金光微漾的刻痕,奶声奶气地模仿读书郎:
“日……月……星……斗……”
兰林殿中的乳母与禁卫都被逗得失笑,却又不敢喧哗。那童声清脆,如笛入云,一下下荡进观星台。
刘肇循声望去,目光瞬间柔和,眉眼间铁血尽散,只剩化不开的溺爱与惊艳。邓绥也俯身凝视,唇角漾起的笑意为秋夜添了旖旎暖光。
“普天之下,同奉一律;朝野之内,同守一心。”刘肇低声,一字千钧,却仿佛亦是对妻与女的承诺。
邓绥向他伸出手,指尖依旧带着水珠的凉意。帝王俯首即握,指掌交扣,凝成盛世最静穆、也最炽热的一幕。
夜已深,观星台上只余两盏琉璃宫灯,在秋夜清风里摇曳出金红两点微芒。台阶下的禁卫与侍从早被屏退,天地阔远,仿佛只剩天子与皇后并肩而立。
满天银汉横铺,银河如一条倒悬的玉带,把京洛与万里塞外一并囊入无声辉光。刚校准完最后一支漏箭,邓绥正阖袖而立,指尖还残着漏水沁出的微凉。忽听身后袍声微动,刘肇已悄无声息走近。
“手冷?”他低声询问。与朝会上一字千钧的口吻不同,此刻嗓音微哑,带着风吹灯焰般的暖意。
邓绥侧首望他,清眸里映着两点灯火,也映着夜空的碎星。她轻摇头,唇角噙笑,却被他执起素手,覆在自己掌心里。男子掌温灼人,仿佛能融尽指尖残存的寒意。
“今日漏箭既定,南北鼓声同鸣,朕心里竟忽生一种奇异满足,”刘肇望着天穹,轻轻叹息,“可想到这些年为朝政周旋,你我几乎无片刻真正私下相对,心里又觉亏欠。”
邓绥平静答他:“亏欠谈不上。陛下与臣妾共负社稷,此乃同道而行之幸。”
“可我偏想负你一点私情。”刘肇忽而俯身,额头贴住她鬓角,语气带笑,字字却像沉在夜色里的炭火,“山河万里可托将相,唯你不可委旁人。我教他们听鼓候漏,却教不了自己少想念你半分。”
这一句直白告白,撞得邓绥心口一颤。她轻轻推开他半寸,嗔道:“陛下该谨言......”,话未落便被他握住腰肢,带入怀中。护腰铁扣轻磕玉珮,声若铃鸣。
“在这高台之上,唯星月为鉴,何须谨言?”刘肇低笑,眉眼舒展,“更何况,皇后素来以冷静自矜,朕若不趁夜放肆,哪捞得到一点柔情?”
邓绥被他半哄半揽,终是浅笑:“柔情不是放肆换得,是守得。”她抬手替他拢好衣领,一双纤指顺着绛色袍纹,停在胸口,“守得山河稳,百姓安,你我才有月下片刻。”
刘肇握住那只手摁在心口,掌下心跳沉雄有力:“那便让它记住,此心碎可无悔,却不可无你。”
夜风正好吹起云影,星河似被拨开一缝,银光洒在两人紧扣的指节。宫灯火焰被秋风一掠,红芯微颤,却不熄灭。正如两人情意,于诸般政务风霜里仍暗暗燃着。
“绥儿,”刘肇忽而低声唤她幼名,“等再过些时日,你可愿与朕暂隐于太液池畔,泛舟看鸳鸯戏水,避这满宫谏章,做片刻民间夫妻?”
邓绥轻轻一笑:“若池边不缺朝册、不缺兵报,我便随你去。”
刘肇失笑,将她揽得更紧:“若真有那日,朕宁愿将朝册喂了池鱼。”
邓绥抬眸,正对上一双含笑的凤目。她不再推拒,只是抬臂环住他的后背。夜色将二人剪影覆在台心,星光与灯火在黑瓦白玉之间交叠,把他们的情意长长刻进大汉的秋夜,山河可改,时辰可统,而这一刻,帝与后在星潮之巅相拥,映出天下最安稳的一盏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