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他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怎会隐隐有入魔的迹象?难道是积压的怨气太久导致的?
月褚宁身份本就敏感,此时万不可再横生事端,否则他真要小命难保。翡微扭头对郎中道:“既然他不愿旁人上药便算了,您先回吧。”想了想,又补上句:“今日所见,不可外传。”
郎中巴不得赶紧离开,以前觉得月褚宁可欺,便肆无忌惮的怠慢。
如今隐约见识到他隐忍下的真面目,难免心惊。想起从前种种所为更是心虚,连忙头也不抬地往后退:“小人先行告退…先行告退。”他急急退出屋子,连药箱都忘了拿。
绿珠也被月褚宁的模样惊到了。
就是从前主子想要对他霸王硬上弓的时候,都未见姑爷如此明目张胆的动怒。
“绿珠,你暂时在外面等一下。”翡微把尚还在震惊中的绿珠支开,待屋中再无其他人,才慢慢靠近月褚宁。
她在他面前站定,打量个头只比她高了一点点的少年。
上一世她所在的世界大道盛行,灵气充沛,妖魔寥寥无几,且生存的极度艰难。她虽未曾与妖魔打过太多交道,但妖气和魔气这种东西,经历过一次就不会忘。
翡微细细感受,确定月褚宁身上并无魔气才松了口气。
可能真是他一时怨念太深,才会隐隐散发出浊气。
她望着月褚宁,好言提醒:“你如今气息紊乱,不可再心生邪念,否则于你心性不利。”
月褚宁慢慢抬眸看她,阴冷的目光定定盯住她的双瞳:“邪念?”
“呵。”他发出冷冷一声嗤笑。
“身处恶世,何来善邪之分?”
“他们,还有你我,不过都是尘世里的一滩肉骨泥。谁又比谁善?谁又比谁恶?”
翡微听到少年这样问她,愣在原地。
她一生心向正道,正道之下人命为贵。她的扶凤剑下杀的皆是恶妖邪魔,从不轻易伤人性命。
然而眼前的少年哪里有半点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家人弃他,旁人辱他。
他们虽然没有像邪魔恶妖那般剖腹取脏,食人骨肉;却已将他折磨的四分五裂,心似灰木。
这些人与那些妖魔又有何不同?
师尊教她既入道门,当心向苍生。
师兄教她欲济苍生,先自强。
可他们没有教过她,如若苍生有恶,她当如何?
她看着眼前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本该是鲜衣怒马,烈焰繁花的年纪,少年人漆黑的眼瞳却已没有了光芒。
他的目中,只映出世间万恶。
有一瞬,翡微心中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丝怜悯。
她上前一步,轻声道:“月褚宁,世间并非只有恶,亦有良善温情,人间百色。有人伤你,亦有人盼你好。”
月褚宁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的眼角含泪。
他口中不断讽刺地念着“盼我好”三个字。
下一秒,他目露凶色,恶狠狠冲她质问:“我生来便孤单一人!母亲不愿见我,视我如无物;父皇弃我厌我,让我沦为敌国质子;亲兄弟视我如敌,不惜骨肉相残;亲人?朋友?我什么都没有!所有人,从来都只会辱我骂我!叛我弃我!!这世上还有谁会真心对我?!”
他微微停顿,胸口因激动的情绪而剧烈起伏。
深渊般的眼眸凝聚了一层水汽,朦朦胧胧遮住了他满眼红丝。
翡微无言看他。
自从她在这具身体里醒来,见过他阴沉,见过他愤怒,见过他不怀好意,却从未见过他这般破碎的模样。
这一刻,她隐隐感觉到。
月褚宁快要撑不下去了。
常年的屈辱打折了他的脊梁骨,亲人的背叛折断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所求不过活着,却连活着都无比艰难。
他盯着她,一字一句,字字泣血:“你来告诉我,这世上,谁会真心盼我好?”
“你吗?”
他的问题,是显而易见的嘲讽。若论真心,她是最不配对他说这二字的人。
可翡微并不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自始至终她面对月褚宁都问心无愧。几乎没有多想,她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想要分出哪怕一点点温度给这个身陷深渊的少年,防止他年纪轻轻就要折断在这个阴暗无光的地方。
“对,我。”
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她的脸上目光明澈,是一片纯净无尘的泉,流光莹莹。
“我愿你心怀善念,目之所及皆是良善;也盼你平安顺遂,始终心怀磊落;我望你做最好的自己,有更多的人重视你、珍视你。
“月褚宁,不要为了别人的罪孽摧残你自己的心性,你值得最好的期盼,也值得成为更好的人。”
月褚宁愣住,向来厌恶旁人碰触的他,连手都忘了抽回。
纯善又美好的话语如同附上花蜜的剑刃,毫无征兆地刺入他的心房。明明应该是甜蜜的味道,这一刻却难以形容的刺痛。
比起月褚宁此刻的五味杂陈,翡微想得很简单。
善恶在心,善生善,恶生恶。心魔由此而生。
人向来都是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善恶往往只在一念,一旦选了后者便如大厦将倾,再难回头。
她愿意做一切力所能及之事,助他远离魔性。
这是她身为玉典门下弟子该做的,也是修道之人该有的仁爱。
她虽修无求道,然无求道,亦有所求。求的是清静无欲,求的是无愧于心。
翡微觉得自己所做,实乃道门中人分内之事,然而在月褚宁眼中却不太一样。他企图从她脸上探寻到一丝阴谋的蛛丝马迹,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干净的眸里没有他能看懂的东西。
从前的凌棠也曾允他承诺,他从未相信。哪怕失忆以后她改变巨大,他也始终半信半疑。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人骨子里的东西,从来不会轻易改变。
可这一刻他好像……动摇了。
骨子里残忍恶劣的人,如果失忆了,便能说出如此动听的善言吗?
月褚宁突然不想往下想了,他侧了侧身子,避开她直直看过来的目光,没有回应,也抽回了手。
“我要上药,请四姑娘暂避。”
月褚宁又恢复成往日冷淡的模样,不过这样冷冷淡淡的总也好过方才的煞气凛然,翡微弯腰扶起倒下的屏风,转身走了。
上乘紫檀为骨的古朴屏风,巧绘云影,远山如黛,山水倾泻间少年瘦削的身形若隐若现。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看着翡微的背影走出房门才收回目光。
目中凝聚的水汽不知何时已经褪去,少年无处诉说的脆弱再一次暗藏。他垂眸看向自己伤痕累累的双手,方才她指尖的温度仿佛依旧尚在。
为什么每当他心怀期望,上天偏要将他踩入地狱,让他历经风霜雨雪,如枯叶凋零。
当他终于决意当个彻底的恶人,上天又重新施舍给他一丝光明,让他以枯木为杖,继续前行。
月褚宁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沉暗如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