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国双下首右侧的二夫人魏氏先开了口:“哎呀,这四姑娘失忆以后就是不一样。之前从来不多看姑爷一眼,如今一点小事都要亲自过来看看。你且放宽心,老爷都有数的。” 说完浓妆艳抹的脸上露出个甜腻的笑容。
这话里藏了不少针。
一来,暗示之前这种事她从来不管;二来,讽刺她突然转了心意开始护短;三来,提醒她此事自有老爷做主还轮不到她管。
凌国双听罢,果然道:“嗯,夫人说的对,你既然受了惊吓就应该在屋中好好休养,这么点小事用不着你操心。”
翡微听不出内宅话语中的深意,只目光清澈地看向凌国双,道:“救我的人不赏反罚,我不觉得是小事。”
“什么叫不赏反罚?!四姐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我们还不是为了给你出气!” 打扮富贵的青年站起身,细长的眼睛斜睨她,神情很是不满。
昨日她未曾仔细看,今日再见,看他一副双腮水肿,两眼无神,脚下虚浮的样子,便知就是绿珠口中那个凌家沉迷酒色的五公子,凌宇乔。
凌宇乔看她不接话,没好气地指责:“每次都是因为他惹的爹不悦!再说了,以前也没见你心疼他!你也不想想当初是因为谁我们凌家差点抬不起头做人!还不是因为你和他——”
“住嘴!” 凌国双冷声喝住他的后半截话。
凌宇乔瘪瘪嘴,白了翡微一眼,重新坐了回去。
翡微半点不着恼,依旧态度平静:“既然此事因我而起,我想多少还是有我说话的份儿,对吗?”
凌国双蹙眉看她,到底还是略带不耐地扬扬手,算是同意她发表意见。
翡微声音不高不低,神色平静:“我既已失忆,从前如何行事便没有参照的意义,应只论当下。月褚宁虽护卫不周,但终究是他救下了我。就算不承认功劳,但起码也该功过相抵。哪怕非要说他过大于功,也不该受如此重罚。爹若是心疼,不如小惩以诫,不然倒显得堂堂将军府负恩忘义了。”
她从头到尾没什么情绪,像是就事论事。
凌国双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月褚宁身上。
他罚月褚宁并不完全出于心疼女儿。
他们每年冬日来猎场,都会提前派人探查,从不曾碰遇上野兽。更何况本应该在冬眠的黑熊为何会突然出现?还正好追着走散的阿棠?
诸多巧合,难保不是有人心怀叵测。
凌国双扫了眼跪着的羸弱少年,他瘦弱的身躯微微发着抖,脸上不敢显露半点愤怒或委屈。
这不是月褚宁第一次受刑,但他一次都没有反抗过。身为男子,居然如此没用!
凌国双眼中浮起轻蔑。
质子无能又体弱,细细想想,猎场意外确实不可能出自他手。只是他身为敌国人,难保品性卑劣,时不时还需敲打一番。
凌国双心中自有决策,表面却似给了翡微个台阶,道:“罢了,既然阿棠替你求情,那就不用鞭刑,关去禁室反省一日再放出来。”
月褚宁嘴角带血,虚弱地垂下头磕在地上,“谢外父。”
没了热闹可看,祠堂里的人陆陆续续散了。
两个掌刑的下人扶起月褚宁,将他带去禁室,与翡微擦身而过时没有看她一眼。
翡微本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反应,只是做了她觉得应该做的事而已,吩咐过府内郎中给他治伤,便回了院子。
直到傍晚黄昏时分,月褚宁才被放出来。
接连两日没吃东西,又受了一顿鞭子,他浑身无力酸软,脚下踉跄。好不容易眼冒金星地挨到院子,正要去小厨房要点吃的,就见绿珠等在门口,看见他回来赶忙走过来迎他。
绿珠看他有气无力的模样,迟疑片刻,到底没有上手扶他。
她道:“姑爷,你可算回来了!四姑娘一直等着你回来用晚饭呢!”
月褚宁皱着眉没说话,顿了一瞬才冷冷道:“知道了。”
她果然在等着他。
桌上的菜都用盘碗盖在上面,她手里拿着一本书,正低头认真看着,莹白的小脸被身旁的烛灯罩上一层暖色。远远望去,是一幅恬适宁静的画面。
注意到他的视线,翡微抬起头招呼:“回来了,过来吃饭吧。” 纤细的手随之将书合上,轻轻将其放在桌边。
月褚宁看着她安适的做派,突然生出一股恶意。
他转了转漆黑的眼珠,望向站在一边的绿珠:“就照平日的规矩吃。”
绿珠脸色微变,转头想要询问翡微的意思,奈何他的眼神太过骇人,她不敢多想赶忙取来一个陶碗,局促着往他面前递了过去。
这个陶碗乍看之下很像个盆,翡微定睛一看,发现碗侧居然还刻了月褚宁的名字。
她还在不明所以,月褚宁已经拿起一碗饭倒扣进碗中。
翡微发懵地看他:“你做什么?”
月褚宁冷笑着说:“四姑娘要是心情好,可愿赏我几口菜?”
翡微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便没接话。
月褚宁也不理会,自顾自地将碗放在地上,随即他双膝跪地,在翡微震惊的目光中趴在地上,将脸埋入碗中如同狗一般进食。
翡微倏地起身,弯腰抓住他的手腕,难得惊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就是我平日吃饭的规矩,怎么四姑娘不记得了吗?” 月褚宁不以为然地回视她,黑眸闪着寒光,“四姑娘不高兴了,我就不能吃饭。四姑娘高兴了,赏我几个菜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吃。”
他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这,是你给我饭吃的条件。”
翡微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脸上还沾着米粒,总是阴沉着的脸,因这几粒米生出一种可悲的滑稽。
她心中并没有因此产生怜惜,她只是觉得,他真的很傻。
原先她不解他种种自轻自贱的言行,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有点明白了。
这个少年在面对原主的羞辱时,一定是像今天早上受鞭刑那般,不肯吭声不肯求饶。
他沉默的忍受一切恶意,不给那些伤害他的人任何反应。
这是他最后的自尊。
也是他仅剩的,能给他们找不痛快的方式。
可她变了,不再以折辱他为乐,于是他想要用作践自己的方式折磨她的良心。就像是一只弃犬,因为伤害而不再相信,露出尖牙撕咬所有伸过来的手。
翡微松开手,转而抬手将他脸上粘着的米粒摘掉,轻声道:“以后不会了。以后你会与我一起在桌上吃饭,想吃什么你也可以自己夹。所以,莫要再折磨自己了。”
月褚宁僵硬着身子,瞪着眼前露出友好微笑的脸。
没有愤怒,没有愧疚,没有同情。
她像一个旁观者,冷静地看着他,将他心底深处的自尊与自卑看了个透彻。
他忍不住自嘲一笑,眼中却是比从前更浓烈的恨意。
这样的她。
还真是,比以前的她更令人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