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容一直观察着苏绒的反应。他脸上那种轻松得意,在看到苏绒越来越白的脸色和紧锁的眉头时一点点褪去。
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中翻涌的心疼和眼底那簇压抑的火苗,于是试探地问出口。
“怎么了?故事……不合胃口?”
苏绒深吸了好几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闷塞感,眼帘却固执地低垂着,视线胶在那本粗糙的小册子上,半晌才将小册子啪地一声合上,往柜台上一撂。
这动静引得旁边打盹的小咪都抖了下耳朵,少女这才抬起头,脸上没有想象中的沉重和指责,但也没有刻意嬉笑。
她先是微蹙着眉,用一种带着点儿困惑的眼神看向张不容,语气是她认真起来特有的那种直接坦率。
“先生,这故事…不成!”
“为何?”
张不容手上的折扇停在半空,下意识追问道。苏绒没立刻说大道理,而是先伸手指了指窗边。
阳光正好,雪姑翻了个身,露出雪白松软的肚皮,享受得尾巴尖都在抖,丧彪立刻凑过去认真地帮它舔了舔肚肚毛。
少女眼里含着笑,这才收回目光,她拖长了点音调,语气里带着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调侃,像只发现秘密的小狐狸。
“我严重怀疑啊,你是被小七给忽悠了!”
“啊?小七他……”
苏绒根本没给他辩解的机会,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带着笃定。
“第一。”
她伸出一根手指,直接点向窗边阳光下那对猫儿,语气里带着点自家孩子被忽视的不满,下巴都跟着扬了扬。
“您这故事里缺了个相当要紧的角色,我们丧彪呢?我们这么大个男主,您给写丢了?”
苏绒看着雪姑微微仰头,信赖地在丧彪颈侧蹭了蹭,想起初见丧彪时那小豹子一样的身影,语气里情不自禁带上了骄傲。
“从雪姑来到猫馆,甚至更早之前,在她流浪的日子里,丧彪就一直在她身边护着她,小七连这都没和您说?”
其实也不怪赵小七,若不是见过了几次丧彪投食,连苏绒自己也不知道。
但那咋了,又不影响她提意见。
张不容刚张了张嘴,苏绒的第二根手指已经竖了起来。
“第二。”
少女收敛了些光芒,目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外喧嚣的西市,声音很自然地压得低了些,带了点市井特有的通透和谨慎,像在分享一个心照不宣的道理。
“您别忘了,雪姑当初是被阮家小姑娘收留过一阵子,这事儿左邻右舍,谁不知道个大概?您这故事要是按现在这样写了,再拿到馆里绘声绘色一讲……”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声音更沉了些。
“您想想,那故事里刻薄恶毒的女主人是谁?大家伙儿对号入座,还能是谁?您这故事一传开,唾沫星子是能淹死人的!这不是平白把周大娘一家子架到火上烤吗?她们本就过得艰难,这又是何苦?”
苏绒看着张不容明显愣住、陷入思索的表情,深吸一口气,眼底的波光彻底沉静下来,抛出了她最核心的观点。
“其实,就算您写的都是真的,周大娘当初真就那么狠心,我也不赞成您讲这样的故事。”
“为……为何?故事真实也不行?”
“不太行。”
苏绒回答得果断极了,少女的眸子仿佛被清水涤过,沉静下来的目光锁住张不容,穿透了他脸上的讶异,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明澈。
“张先生,您看看这西市,看看这些街坊邻居。大家的日子够苦了。”
“起早贪黑,为几文钱斤斤计较,为柴米油盐发愁……大家心里头压着的石头还少吗?”
苏绒指向窗外熙攘却为生计奔忙的人群,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人心上。
“他们来猫馆,本身就是想放松一下,想找点乐子,或者……想在别人的故事里,暂时忘掉自己的难处,喘口气儿。”
“您觉得,他们还需要再听一个血淋淋、惨兮兮,让人心里堵得慌,晚上还睡不着的故事吗?”
苏绒的目光重新落回张不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真诚,再次看向窗边那沐浴在阳光里、被丧彪守护着的小白猫。
“我觉得,大家更需要一些熨帖的故事。让大家看到雪姑现在这样安安稳稳,有人护着,揣着崽儿晒着太阳,过得舒心又自在。”
“让大家知道,哪怕风里雨里走过一遭,最后也能遇到不离不弃的伙伴,也能有个暖和地方落脚,也能……苦尽甘来,过上平静的好日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窗外喧嚣的背景音仿佛在那一瞬间,都在张不容耳边停了下来,只剩下少女清泠泠的嗓音和他自己骤然沉重起来的心跳。
“把这份苦尽甘来的安稳讲给大家听,听完了心里头能暖一暖,能松快一点,能觉得这日子……还有点盼头,还有点甜味儿。这难道不好吗?”
苏绒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张不容明显失神的脸上,眼神坦荡得像一泓没有杂质的清泉,将最后一个问题轻轻抛向他,却掷地有声。
“张先生,您说,这……是不是才是一个说书人,一个写故事的人,真正该守住的初心 ?”
猫馆里一片寂静。
阳光透过窗棂,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照得清晰可见,也照亮了苏绒脸上那份毫不作伪的真诚与坚持。
张不容彻底沉默了,他脸上的轻松得意,甚至被质疑时的那点错愕,全都消失不见。
他握着折扇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苏绒脸上,似乎想从她清澈的眸子里找出一点伪饰,但却只看到一片坦荡的赤诚。
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也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这个他亲手教着认字的少女,竟反过来先给自己上了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