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被抓起来后,皇都变成了只会朝她张嘴的吞金兽,打探消息要银子,探视也要,打点牢头要银子,往牢里送被褥衣物……还能一件件来收钱。
闻所未闻。
她将跌打酒递过去,老狱卒掂了掂酒樽。
“你这是药酒,是药三分毒,可不敢乱送进去,万一弄出什么事,我们得担责。”
“我阿耶腿上有旧伤,这种天气要涂药酒才舒服。”她掰开酒塞子,倒了一些往手掌上搓,又涂在唇边舔了舔,“差爷你看,真的没毒。”
老狱卒摆手,“有毒没毒,你说了不算,要我们找大夫验过才行,验毒费用这么多。”
这是她记不清第几次看见。
对着她伸出来的,朝上的手掌心。
程月圆一摸荷包,早就空瘪,“我今日没带够,差爷行行好,药酒先给我阿耶吧,我明日一早就来补,一定来补。你先给他用了,他今夜就能睡个好觉。”
“都坐牢了还讲究睡好不睡好,以为在家里呢?没有验过不能送,走走走!”
老狱卒叫年轻狱卒撵她。
年轻狱卒拿套着刀鞘的刀柄,一下下拍她。
她扒在廊柱下不肯走,“差爷,我不进去了,就在这里看看,等会儿再走。”
“你一个姑娘家,杵在这能看到什么?”
“我就看看,不会添乱的。”
程月圆说不出她杵在这里能干什么,也许是寄希望于公差来往,把她阿耶提出来,去什么地方问询,能够叫她遥遥看一眼。
“从刑部大门到这里,三道门槛,我花了三两银子才进来,要是从这里出去,明日再来,这些银子,就要再花一遍了。”
年轻狱卒手一顿,面容稍微松动,还是撵她。
“明日或有贵人来给尚书大人送素斋,绿绸马车停在西门,是个戴白帷帽的女郎。贵人心软,你求一求她,药酒一文钱不用花,就能送进来了。”
“明日,明日什么时辰?”
“说不准,看命吧,走!”
年轻狱卒一用力,将她推远,她踉踉跄跄地跨出门槛,将要跌倒。
程月圆低呼一声,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不是暴雨倾盆,炭炉烘出暖热干燥的气息,俊秀的郎君白衣鸦发,手持一盏烛台,整个人笼罩在一团昏黄光晕里,手在轻轻拍她,“作噩梦了?”
她盘腿坐起来,吐了一口长长的浊气。
“夫君有床不睡,怎么在我这里坐着?”
“你一直在说梦话。”
“喔。”
她白日里被拆穿,便也没了顾忌,翻开枕套,抽出里头她藏的银票,一张张慢慢数了起来。五十两、一百两、二百两,呼吸随着手指,徐徐平复下来。
“你在枕头底塞这个?”
“压压惊嘛。”
小娘子难得安静,眼睑半敛着,浓云似的墨发披在肩头,脸蛋白莹莹如羊脂。按理说,是闻时鸣平日会喜欢的乖巧柔顺的模样。
可他觉得心口被谁戳了一下。
有一块塌陷下去,好半天没能弹起来。
“眼皮子浅,这么点银子就够压惊?”
“……”
程月圆蛾眉微蹙,用一种“你好过分,没看到我心情不好吗”的眼神看他。
闻时鸣丢给她一件斗篷,“穿上。”
“啊呀。”她不是沉溺于往事的性子,叫他一打岔,就恢复了七八分精神,“这个斗篷好长,不是很合身,再说三更半夜的,夫君要带我去哪里?”
帽兜戴好,闻时鸣提了风灯,朝她伸出手,“来。”
沧澜馆巡逻的守卫,发现半夜有人打着灯笼,堂而皇之往库房方向走。待辨认清楚是两位主子后,又默默退了回去。
闻时鸣用钥匙开了库房,凭记忆走。
库房里是一列一列书柜似的架子,分门别类。有市无价的古籍、孤本、名家字画不必给她看。精工雕琢的玉石器物有欣赏门槛。
小娘子的喜好,一向简单明了。
闻时鸣牵她到最角落,拐入库房的斗室。
“这么小的窄间放什么宝贝?”
程月圆好奇地探头去,他细细的灯柄跟着伸来,一瞬间,她被照得眯起了眼——满、室、金、光。
明灿灿、亮闪闪,婴儿拳头大的金饼饼,像稻谷一样堆成座小尖山。她一早忘了午夜梦回什么旧事,“哇”一声挤进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山尖尖。
“夫君夫君,这个,这些,是真金做的么?”
“想咬就咬。”
“什么话,我又没说要咬,但是你不介意……”
她磨磨蹭蹭,挑挑拣拣,拿起一枚看起来最崭新漂亮的金饼饼,留下了一粒小虎牙的小凹圆点,眼眸盛满亮彩,“我下次再做噩梦,还能到此一游吗?”
“不能。”
“……哦。”
闻时鸣转过身,背对着她,“但你可以抓一把带回去,垫枕头底下压惊。”
“?”程月圆似乎被天降横财砸懵了。
“我数到十,能得多少,凭本事,十、九……”
“啊啊啊重来重来,一点准备都没有就开始。”
“八、七……”
“夫君大坏蛋!”
背后的脚步声碎碎,闻时鸣仿佛看到她急匆匆地绕着小金山打转的傻气模样。他静了好一会儿,直到金山倾倒,稀里哗啦响动,才数出了一个“六”。
灯笼里的烛火安静燃烧,已不剩多少灯油了。
剩下五个数,拖拖拉拉地数完。
“二……一。”
“我也好啦!”
闻时鸣回头,金饼饼堆起的金山没少,就像侄女杳杳玩的堆木块玩具那样,小娘子将它打碎,分堆成各种小金桥、小金塔、小金月亮……她玩的尽兴,被噩梦吓得苍白的脸蛋变得粉润润,眉眼盈盈含笑。
“回去么?还能睡小半夜。”
“真的不拿?”
“拿了呀。”
程月圆手翻出来,躺着那枚经过她精心检验,有圆圆牌牙印的金饼饼。闻时鸣看了一眼,“走吧。”
这夜月明星稀,春末夏初的虫鸣细细。
灯笼轻晃,程月圆低头看她和他一高一矮的两道影子,被拉得斜长。
“夫君你知道吗?”
“什么?”
“三娘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很喜欢她。”
“……”
“夫君夫君,你听到了吗?”
“没有。”
闻时鸣不想应她。
谁家夫人这样没良心,出钱出力哄了半宿,功劳记在别人头上。灯油彻底烧完了,火苗灭下去,面上忽有馨香拂来。小娘子踮踮脚,双臂从斗篷伸出,将他轻轻又郑重地环抱,软绵绵的脸蛋贴他的蹭了蹭。
“夫君也是,很好的人。”
她只蹭一下,捏着小金饼,无需夜灯探路,转身快步往主屋跑,“回去睡觉啦 ,困死了困死了。”
闻时鸣立在原地,笑骂了一句“没良心”。
轮到说他,没有后半句就算了。
怎么还比严三娘少一个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