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同不肯动,嚷得更大声了:“闻市令,你别欺负我不懂律法,闹市走马重伤致残、致死要送官府,你问问这些又没有缺胳膊少腿的货郎店家,哪个要当提告,与我对簿公堂?”
他言之凿凿,说过会赔钱的。
被殃及的货郎、掌柜、店伙计们你看看我,大家都是升斗小民,没人想平白惹官非。最重要的是,怕得罪哪个官家子弟,事后被报复。
有人认得闻时鸣,嗫嚅着嘴唇:“闻、闻市令,我店里就破了两个花瓶,没多少钱,不想报官。”
“是啊,我们也不想。”
附议的人多起来。
骆驼商队的领队腰杆子都塌了几分,低声同程月圆打商量:“小兄弟,对不住了,他要是讹你赔马钱,我们商队能帮忙着出一些的。你别慌啊。”
程月圆没慌,她透过帽檐,去看闻时鸣。
天边一朵浮云飘来,遮住了西坠的日头,青年的一张俊脸更白得像冷玉,眼睑半敛着,眉头紧蹙,不知是对走马闹剧感到厌烦,还是在强忍着不适。
他朝她的方向看:“你过来,本官有事要问。”
程月圆杵在原地想了想,还是跟过去。
闻时鸣与她走远了一些。
他没认出她来,却也并非询问案情,只低声叮嘱道:“今日京兆府是林少尹坐堂,他是个明断清廉的能吏。你当提告上了公堂,只管咬准当时情况紧急,不出手就会踩踏伤人,定能全身而退,明白吗?”
程月圆摇头。
“哪里不明白?”
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继续摇头。
“你不会说话?”
程月圆点头承认,她这个角度,看不见闻时鸣的眼神,只看到他的胸膛,官袍的质感很厚实,似乎是有夹衣的秋冬款式,全因他身量瘦削才不显臃肿。
“哑巴也能当提告,会比划就行。”
闻时鸣依然想要转给京兆府。
程月圆在怀里掏了掏,想起银票和当票夹在一起,只得另外摸出了买斗笠剩下的几个铜板,示意她愿意同马匹主人赔钱私了。
闻时鸣:“无人提告,按普通市集纠纷来论断,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她连连点头。
纨绔子想来有名有姓,很好打听,银票给了她还能再弄回来,可京兆府的公堂,不是那么好上的。
青年郎君似乎被她拎不清的决定气笑,静了好一会儿,“你这几个铜板,够谁塞牙缝的。”
他转身不再理会她,朝着伤马走去,吩咐差役清点各家损失,又叫人请郎中和兽医来验伤。等得好一会儿,损伤都厘清得七七八八了,书吏呈上记录。
周景同叫嚣:“闻市令,我这马可是西域龙驹,顿顿都要喂最精细饲料,价值八十贯。方才兽医说过,毛皮烧坏,马腿烧伤,我看就是按下等马都售不出价。这小子要么按原价将我的马买下,要么给我当三天马凳,我就当今日这事了了。”
人怎么当马凳?
腰拱起,头底下,双手双膝触地。
搁在往常,周景同未必会这么处事,但他今年来就没一件顺心事,议婚被心仪姑娘推拒,春闱落榜,就连他千挑万选买回来打算讨好荣国公府世子的马都能出意外,无端挣脱缰绳,自己从马厩里跑出来了。
他借着几分醉意,只想找个人来宣泄愤怒。
眼前的人看起来,就是个倒霉且好捏的软柿子。
骆驼商队的领队变了脸色,“你怎么不直接去抢更快!东西两市售马,上中下三等,上等马最贵也才二十贯,这匹就算佼佼者,价格也翻了三倍不止。”
“你一个卖香料的懂什么是好马?我这马就连太仆寺的厩牧令都夸过!闻三郎,他没见好马,你总该见过吧?你自己说说,我有没有漫天叫价?”
皇都多勋贵官宦。
大街一块招牌砸下来,总能砸中个吃皇粮的。
他同闻时鸣便是没交情,也相互认得,平阳侯府病恹恹的三公子,同他一样文不成武不就的,只领着个闲差还偏偏装出个踏实勤勉的模样,唬谁呢。
闻时鸣没应他,还是低头看书吏给的损伤记录。
他看得太过认真了,像是没听见周景同乱吠了些什么,就连有个小飞虫绕在他耳边也没发现。程月圆没忍住朝他走过去,想挥开小飞虫,再催催他,天色太晚,再不了结,绮月和云露就该醒来着急了。
周景同却误会她见势不妙想跑,想抓她衣领。
程月圆捏住了他腕骨,一用力,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这声叫,终于把闻时鸣的魂儿给招回来了。
他揉了揉眉心,“八十贯?”
周景同用力抽回手:“少一个铜板都不行!”
“周公子今日闹市纵马,损坏货物人财不多不少,正好也是八十贯,马留下,你走吧。”闻时鸣亦点了他的姓,语调轻轻,像一片慢慢飘落的枯叶。
“怎么可能有八十贯?”
“平康,算盘。”
平康背着个书箱,艰难地挤入人群里,掏出一个温玉做算珠的算盘,递到闻时鸣手上。闻时鸣把那张损伤清单塞给周景同,“来,周公子,我算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