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倒也不是……”许博远的眸光里也浮现出迷惘之色，“我不知道。”

攀山链完成使命被再次砍断的那一天，许博远向叶修辞行了。这一天的到来他竟然预备了两年——就为了雕刻一座新的神像。

“虽说你这剑法一时半会不能出师，但我看你这雕刻手艺倒是足够糊口饭吃了。”叶修笑着打趣。

“是吗？”许博远用绢布轻轻擦去神像雕刻五官时凿出来的木屑，将神像转了个角度，示意叶修来看，“像不像？”

“我怎么知道。斗神的神像一直有面具——”叶修话说一半，却戛然而止。

新的神像，分明是自己的模样。

苦笑良久，叶修才开口问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是月光。”许博远答道，“你在月光下的影子也是亮的。”他说着，把神像固定在神台上，又开始蹲下来刻神台上的名字。

君，莫，笑。

“我要走了。我想带着我的剑去更远更宽广的人间。”许博远说着，擦掉了最后一笔木屑，眼泪却掉在他的手背上，顺着指尖滴入了君莫笑的笔画凹槽里。

“这是好事，哭什么？”叶修说着，从背后伸手摸了摸许博远的发尾。

游荡成地缚灵一样的神灵是没有人类身体的触感的，许博远只能察觉到仿佛月光投落般的微妙热度，却还是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再靠近一些。

“我……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的剑法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有长进了。”许博远转过身，这句话却是笑着说的。

如果他的眼角没有那么红的话就更好了。叶修心想。

虽然有点可惜荒山就此失去了唯一的活人拜访，但叶修并没有挽留：“早点出发，早点回来。”

于是月光下的那个少年离开了。

然而在他走的第二天，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前来拜庙。看来路修好了是很有必要的呢，连香火都多了起来。不用想也知道，是许博远在山下宣传了什么。

叶修坐在屋顶上，指尖摩挲着琉璃瓦，看着往来香客络绎不绝，却开始想念那个小剑客了。不知道他现在走到哪了，有没有遇到豺狼虎豹觊觎血肉，有没有遇到坏人骗银子，有没有遇到好人骗终身。

这万里烟景，想必能容他绘出一幅波澜壮阔的人生画卷吧。

自己不过是千年前的古老神灵，再过些年岁被人遗忘得一干二净就该消失于人间了。

求仙问道之路何其艰难，他这辈子恐怕也无法踏上登仙之路。

那就愿他做个平平安安的小凡人吧。

一年之后，许博远回来了一次，给神庙加了一层阁楼。

三年之后，许博远又回来一次，给神庙加了两排抱厦。

五年之后，许博远运了一些书籍在抱厦里做了藏书阁。

十年之后，许博远带回了不少典籍，还拐了几个人来开办武学书院。

十年又十年，许博远回来得愈发少了。叶修却听闻人间有个名号“蓝桥春雪”的剑客，剑意正、剑气温，虽然在高手排行榜上堪堪排个七八十名，但名声却是天下人都推崇的。他行走人间，锄强扶弱，也曾斩杀草菅人命的豪强，也曾为穷苦百姓攀上悬崖取药，也曾踏入金銮殿为民请命。

万里山川都留下了他的名字，然而他不求封赏，不求名利，只反反复复告诉别人一个名字——君莫笑。

他说这是他供奉的神灵，如果大家想谢他，就去庙里拜君莫笑。

闻名天下的剑客在他垂垂老矣的年岁终于返回故乡。他拜完剑圣庙后，在满月之夜再次登上了荒山。

荒山早已不荒了。十里八村的乡镇，早已将神庙变成了众星拱月的中心。

暮年的剑客想着若是能独自来拜庙就好了。但如今香火鼎盛如此，想必是不可能实现了吧。

然而神庙却静悄悄的，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

许博远轻轻跨过门槛，走入神庙正殿，仰头看着自己年少时为神灵描摹的眉眼。天顶上有月光透过琉璃瓦，投落在神像身上，彷佛五官都灵动了起来。

“你回来了。”叶修悄然现身于他的身畔。

“我回来了，回来了就不走了。”许博远应声道，侧过脸看叶修，满是皱纹的脸上，那双眼眸却如同初见那天一样，盛满莹莹月光，“怎么没有其他人在？”

神灵却露出他阔别已久的狡黠笑容：“你以为只有剑圣会托梦吗？满月之夜可是单单留给你的。”

许博远一怔，似乎松了一口气：“香火没问题就好。”他伸手拂过香案上的香灰，喃喃低语，“不知道能不能再撑一千年……”

“就为了这个理由，你才丢下我的吗？”神灵却听见了他的低语，上前一步，“我早该想到的。”

月光将许博远淹没，包括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皱纹，他的泪水。

“还以为你是有多狠心。”叶修握住他的手，轻轻一托，两人便落到了屋顶。

许博远反手握紧了神灵的手腕，目光却看向了月亮：“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一介凡身，又如何能与神灵长相厮守。但只求我的神灵如同这月华千秋万代，至于我是第一秋还是第一千秋，都无所谓了。”

叶修长叹一声：“我不记得我教过你这样的剑法。”

“但我的剑道就是这般，愿逐月华流照君，如此罢了。”许博远转过脸，掷地有声。

叶修不再回答，只是化作更浓重的月光，将剑客拥入怀抱，看他闭上双眼，在月下陷入永眠。

三天后，人们才发现，神庙的后山立起了一座新的坟碑，刻着“许博远”。与此同时，不知何人在神台上放了个小小的牌位——“蓝桥春雪”，字迹隐隐发光，就好像是月光凿刻的一样。

十五年过去，又一个满月之夜，又一个少年背着剑，虔诚地踏入神庙，双手合十。

“神灵大人，你托梦给千里之外的我，是何故呢？”

20240313by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