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刚想说些好话，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打断。

荀子叹了口气，“李大人，老头子我今日心情很不好，你说的那些话我听了也不会开心，你就不要再说了吧！”

李斯怔然，他看着一瞬间似乎苍老不少的老师，久违地良心发现，遂不复多言。

李斯的动作自然被扶苏收入眼底。

“李大人倒是消息灵通……”

扶苏自语，他觉得自己隐约窥见这位帝国丞相的小心思，但他并没有发作，只是将这些收入心底。

看着微暗的天色，扶苏不觉微微皱眉，“他还没到吗？”

“你是在说我吗？”

一道悦耳的声音响起，扶苏猛地扭头，一位青衣少年在夕阳下，他说，“我们终于见面了，扶苏公子，”

“你……”

扶苏微微失神，他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了，但此刻，他终于能全然回想起她的音容笑貌。

他看着面前的少年，目光落在了他的眼睛上，很熟悉，他想，片刻，他才恍然，那是自己的眼睛。

扶苏怔住，他忽然想起，他的眼睛肖似父皇，所以……这孩子是母妃，也是父皇的孩子。

荀蕙也在打量着扶苏，人和她想象中的没有太大差别，但不可否认，他的确也给她带来了些许惊喜。

“有间客栈我已经知道了，你这么做不怕他生气吗？”

扶苏愣了愣，他没有小弟先问的会是这个，他点点头，说，“怕！”

皇帝陛下发怒有谁能不怕呢？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但我必须这么做，”扶苏笑了笑，他说，“因为我承担不起代价！”

荀蕙明白他口中的代价指的是什么，她看着自己的这位兄长，就血缘而言，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三个关系比他更近的了，但这决定不了什么，血缘无法被斩断，但有时它的作用也不过尔尔，太多人为了心中的欲望忘却这一切。

但此时此刻，她这位出身帝王之苑的兄长还没有做到这一点，这是他的幸运，也不是不幸。

“你们很像，”荀蕙收回视线，如是说。

扶苏不明所以，脸上满是疑惑。

见他这副模样，荀蕙噗嗤笑了出来，她说，“一样傻得可爱，”

扶苏愣住了，他觉得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儿子应该说的话。

荀蕙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她也知道自己年岁不大，现在的模样很能糊弄人，她笑了笑，“我叫荀蕙，蕙兰的蕙。”

扶苏知道他母亲的性子，如果是个弟弟绝对不会取如此名讳，看着面前人柔和的面庞，一时恍然，他不由想到父皇若知道知道这件事……，他应该会开心的吧！

“其实你完全不需要这么做，”荀蕙神色淡淡，“你来桑海时碰到了两个天宗弟子，有他们在，东皇太一做不了什么。”

“我知道，但我依然会那么做，我判断不了他们二位的实力，”扶苏低声道：“所以我不能冒险。”

有些险可以冒，有些不行。

荀蕙想到了小灵，她不再说什么，只是道：“阴阳家少司命的在我这里，这件事我希望帝国不要插手，作为报酬，我想这个应该够了。”

扶苏没来得及品味她话中的意思，他震惊地看着案上的黑龙卷轴，“你这是……”

黑龙卷轴已经被拆开了一部分，露出了里面的机关，扶苏明白这和能令木石走路的墨家有脱不开的关系，但他并没有欣喜，他想到剑圣盖聂现在正与墨家众人混在一起，虽然据传他在与流沙卫庄一战受了伤，可受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此情况下，他又如何能不担心？

一念至此，扶苏也顾不得公子的仪态，急忙问道：“阿蕙你现在怎么样？我知道你武功高强，可墨家虽然经机关城一役损失重大，但到底人多势众，再加上鬼谷盖聂……”

扶苏想到这里，头都大了。

“我没事，大司命劫走了墨家弟子引开了盖聂和高渐离等人，留下的逍遥子不是我的对手。”

荀蕙没有反对扶苏叫她阿蕙，她选择性地把班大师忽略了，没有机关做倚仗的机关宗师毫无威胁力，至于躺在病榻上的端木蓉更算不上战斗力。

“不过据点所在这个时候估计已经没用了，”

她的出现已经算打草惊蛇，这个时候墨家肯定又转移了，但荀蕙不后悔这么做。

有星魂的在，拿墨家据点当筹码的作用不大。

扶苏舒了一口气，妹妹平安，黑龙卷轴也找回来了，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他说，“黑龙卷轴拿回来了就好，至于叛逆分子……不急于这一时。这么些年你们过得怎么样？还有母亲她……还好吗？”

两次被荀蕙主导的对话结束，扶苏也不再等待终于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话说出口，他忐忑地等待着答案。

“她从未觉得自己过得不好过，阴阳家也好，咸阳宫也罢，乃至天宗，于她而言，都无不可。”荀蕙实话实说，她很清楚母亲荀蓁留在天宗那么多年都是为了她。

扶苏不说话了。

“这是她给你的，”荀蕙将信从袖中拿出来，这次她出来就存了一次将事解决的心，如此自然要将母亲留下的几封信都带出来，“这是给的他，连着你的信一起寄过去吧！”

扶苏看着面前的两份绢帛，抿了抿唇，打开了属于自己的那份。

入目是他熟悉的字迹，待看清了上面的内容，扶苏的面色也随之变白。

荀蕙静静地看着他，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她说，“她还活着，但也仅限于此。”

扶苏抬头，眼中划过茫然。

“她会醒来，你也以去见她，甚至说服她，改变她，这都是你的选择，在此之前，将这封信发出去，”荀蕙指了指另一封信，“还有我要去有间客栈了。”

虽然没有钓到东皇太一这条鱼，但今天的收获也没有让她失望。

“我知道了，阿蕙你且等一等，我派人将黑龙卷轴找到的事告诉蒙将军后和你一起去。”

扶苏并没有立刻发信，虽然在此之前他已经给父皇写好了一封信，但事情有变，他准备修改后再和母亲的信一同发出。

“还有一事，我并没有把母的事告诉他，我没有证据，空口无凭并不足以取信他。”

扶苏没有用外祖父来荀子，荀蕙也没有反对。

另一边，蒙恬接到扶苏消息后十分惊讶，他当然不怀疑公子是在骗他，他只是好奇谁有这个本事将黑龙卷轴追了回来。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蒙恬也不盯着星魂了，准备直接拜见扶苏，亲自见见那位立下大功的高人。

不需要干活的星魂自然松快，心情也愉悦了几分，这种情绪在收到李斯派人送来的拜贴达到了极点。

听完了送信人的转述，星魂心中有些遗憾，说实话，他是很想去看这个热闹的，不过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去只会成为被殃及的池鱼，自诩聪明过人的他当然不会去做这件事。

想到这里，星魂挥手叫来人，让他们安排专人将拜贴送到蜃楼之上。

至于亲自去？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他还是懂得，在荀卿他老人家愤怒时，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将军府吧！

…………………………

有间客栈，客房内，

此刻李斯很想知道东皇太一做的什么坏事被他老师知道了，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他基本肯定老师此刻的心中有无边的怒火。

到这里李斯其实已经有些后悔没摸清楚情况就来了，同时也也好奇公子扶苏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从阴谋诡计历练出来的李丞相不相信他们这位公子单纯只是走走而已。

“李丞相，公子有要事相商，请您一见，”

李斯看着出现在客房内的将士目露惊讶，虽然对扶苏的具体目的有些不明所以，但聪明的他选择就坡下驴，借此机会远离徘徊在暴怒边缘的老师。

李丞相可太清楚以他的所作所为被荀老师怒火波及的可能性了！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正事要紧，他要先去见公子。

李斯走后，室内恢复了寂静，但这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道敲门声打断了。

“谁？”

“是我，”

阿蕙？

荀子听出来这是孙女荀蕙的声音，可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在山下别苑吗？颜路怎么把她放出来了？

他既然决定出来，就做了万全的准备，小圣贤庄不必担心，山下出来玩的孙女却是重中之重，是以他让颜路去暂时守着。

荀蕙推开了门，也解决了荀子心中的疑惑不解。

荀子看着门口的青衣少年，他想到了扶苏转述中形容俊逸，非同凡俗的少年。

“原来是你……”

“是我，”荀蕙点点头，坦然道：“天宗弟子是我，山鬼之子也是我，荀蕙更是我，夫子还有什么疑问吗？”

荀子摇头，他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女，来自血脉的感觉骗不了人，他说“我没有疑问，你……你的母亲她还好吗？”

“这个问题有个人刚刚问过我，我告诉他，她从未觉得自己不好过。如今我将这句话送给您。”

荀蕙的回答显而易见没有安慰到荀子，他强忍住心中的悲痛，轻声问道：“我能去见她吗？”

荀蕙没有回答他，她说，“我的母亲，您的女儿，她是凭借着无数的人命坐稳的山鬼之位，她的剑下多的是冤魂，夫子，我无意于隐瞒，也无意于修饰，路在您的脚下，腿长在您的身上，要不要去这是您的事”

荀蕙知道自己这番话对于面前老者的杀伤力，但她还是说了出来，她知道，就是母亲在也会和她做一样的事。

既然已经决定要解决这桩事，那么遮遮掩掩也就没有了意义。

“还有一事，相信夫子一定很疑惑为什么公子扶苏会亲自去小圣贤庄找您。”

荀子看着少女，目光不由落在她的眼睛上，那是唯一不像女儿的地方，他想到了不久前的白衣公子，他们有着一双相似的眼睛。

“原来如此，”荀子闭上了眼，“我早该想到的，东皇太一不可能那么轻易放过她……”

荀蕙没说话，她望着远处的烟波浩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是吗？”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