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一个月色明净的晴朗夏夜。
埃斯泰雷尔山脉为阿盖湾的白沙滩带来山区和森林的清凉,怡人的晚风吹进木质小屋,撩起女人银金色的头发。
透过雕花木窗向外望去,繁星璀璨的墨蓝天幕下,宽阔的海面泛起粼粼的银光,月光把山峦海岛上的松林和花丛都笼上了淡青色。
西尔维娅从窗外收回视线,落到堆在摇椅的袍子上——像水一样柔软光滑的袍子,绣着细细的暗金色花纹,别着一枚小胸针。她眯眼偷看,似乎是张开双翼的什么东西,深蓝的丝绸上渗透着暗黑色的血迹。
它来自屋里这个高个子的金发男人。
一个路过此地的旅人,风尘仆仆,裹挟着月色、烟尘和铁锈的味道。
他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长相极为英俊夺目。虽然负伤让他面色略有苍白和疲惫,却仍旧闪耀着不可忽视的力量之美。
但比他的俊美容貌和灿烂金发更醒目的,是那双奇异的、银与蓝的异瞳,锐利、明亮、富有洞察力。
金发男人放下刀叉,他的吃相像他的袍子一样典雅。
某个高门贵府的公子哥,西尔维娅给他下了定义。
“感谢治疗和款待,小姐。你的厨艺与魔法同样精湛。”
“是我的荣幸。”西尔维娅礼貌地回答。没人忍心让一个长成这样的帅哥儿饿肚子,不是吗?
“请问你怎么称呼?”金发男人问。
“西尔维娅·杜洛埃。”她挥挥魔杖,银色酒壶将放着橙花肉桂的葡萄酒为客人满上,水果派和黄油柠檬蛋糕代替了残余的面包、洋葱馅饼和烤鹿肉。正常来说,她应该问他是谁,或者他应当自我介绍。但两人都没有提。
金头发点点头,似乎知道杜洛埃这个姓氏似的:“美味极了。纯血世家的小姐很少会做这些。”
西尔维娅讪笑道:“离群索居的女人,总要学会自己做事的。毕竟连我们家庄园里的家养小精灵都拒绝承认我。”
当她辞去魔法部的职位后,险些被父亲吊在房梁上用皮鞭痛抽,还好她早就收拾好了行李,溜得够快。她受够了痴呆昏聩的执行司领导,受够了愚蠢的、市侩的、粗鲁的、自恋的、耀武扬威的同事们,受够了说一不二的父亲、傲慢自负的哥哥和阴森压抑的旧庄园,受够了各种堂亲表亲之间无耻的明争暗斗,更不想作为联姻的母牛被随意丢给某个不熟悉的纨绔子弟。
到现在,她已经离开家族一年了。为了防止被家族的人找上门来,她在整个木质别墅周遭布置了极为复杂的隐蔽、监控和防御咒语,的确避免的被人骚扰。但这个金头发的浪荡子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所有防线,出现在了自己家里。
金头发评论:“我能理解,古老家族所带给自由灵魂的孤独和压抑。”
西尔维娅把另一盘甜点分给对方,然后咬了一口蓝莓派说道:“我以为您乐在其中呢。”
他捋了捋俏皮的金发,露出一个故作悲伤的表情:“很少有人比我更了解腐朽世家的无趣,以及孤独的滋味。”
“那您应该明白,家族、责任、荣誉,并不比海滩、阳光、森林更加迷人。”
金发男人喝了一口酒,又指指角落的书柜:
“但是,‘离群索居的小姐’,怎么会对这些感兴趣?”
她的书柜里,除了魔法书籍,还摆着许多麻瓜的著作,有些书角都卷了起来。
《政治学》、《君主论》、《论自由》、《战争艺术概论》、尼采的《权力意志》、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黑格尔的《精神现象》、拿破仑的文选以及《民法典》……
西尔维娅瞥一眼书柜,淡淡说:“‘一群被迫生活在洞穴里的人,无法走出洞穴,于是只能通过外留在洞穴墙壁上的影子来了解外部事物。’不是每个小女孩都喜欢歌谣和漂亮娃娃,先生。”
金发男人长而有力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缓缓说道:“‘除非哲学家就是王,或者这个世界上的王和君主都具有哲学的精神和力量,使政治的伟大和智慧合二为一,并把那些只追求两者之一而不顾另一的平庸的人们驱逐到一旁去;否则城邦就绝不会免于灾难而得到安宁。’两千多年前的哲学家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如今对于“洞穴里的人”而言,是否仍不过时?”
西尔维娅的紫眼睛有些惊讶地看向金发巫师。
在这个纯血统论调横行、巫师坐井观天的时代里,除了她自己这个浸泡在书堆里的人,竟然还有巫师会去学习麻瓜的哲学、承认麻瓜的智慧。
而更让她惊讶甚至不安的,是他话语间流露出的……雄心壮志。西尔维娅能够敏锐地感觉到,他身上流淌的强悍魔力与威压。这真是个危险又迷人的家伙,就如同缠绕着雷霆的闪电。
西尔维娅缓缓道:“洞穴中的社会很原始,行政系统、人口数量与公民素质都有待提升,而金融、军事、高等教育、文化宣传更是几乎空白。这源于没有统一的强力规划,巫师需要集权。所以,我认为仅仅对于巫师世界来说,柏拉图甚至是马基雅维利仍有指引的意义。”
金发男人赞许地点点头,问道:“是否允许我浏览那些书籍,小姐?”
“当然。”
金发男人抬手,《战争论》飞进他的手心。他翻阅着,这本书页里有她的圈圈画画和感想批注。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你喜欢它的很多战术,但批判其中的德国古典主义唯心战争哲学、正规决战思想和进攻崇拜……不错的观点。尤其次级作战形态应当是战争史的另一条主线。”
西尔维娅说:“因为游击战、民众性战争也很重要。以及减少对抗的间接战略。”
“你不同意‘军事是政治的延续’这一观点,对吗?”
“是的。”西尔维娅开始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愉快。“我不认为政治是一切行动的根本目的。战争的确是手段,而其背后的很多东西……仅仅用政治来解释太过单一和肤浅……”
“比如历史问题、利益分配、生存资源和……理想——?”
“——思想!”
西尔维娅在他说出“理想”时,同时说出了“思想”,随即她哈哈大笑起来。
“政治和外交,应该为保障军事胜利而调整。天才小姐,你的观点会得到验证,我想。”
年轻人把玩着镂空的银质书签,
“政论、兵法、哲学、法律,都是改造世界的武器——你这样远离社会的独居者,为何喜爱它们如同骑士擦拭长剑?”
西尔瑞亚没有说话。海潮、虫鸣的声音在沉默中变得更加清晰。
金发的男人放下《君主论》,手拖着下巴,瞧着她笑起来。他的笑容似乎比月光和烛火还要明亮,照亮她小小的屋子。
西尔维娅叹了口气,说:“我也曾经在魔法部工作过,但已经被世家大族腐蚀了。他们绞尽脑汁追求的不过是眼前的蝇头小利——”
“——还以此洋洋自得。饱读黑格尔和卢梭的思想在庸众趣味和市侩哲学里总是格格不入,天才在算计每一枚金埃居的愚人堆里将被定义为孤僻和幼稚。”
“所以我对法国魔法部很失望。虚伪、冗杂、腐败、毫无意义。”
“这点全欧洲的巫师政府都保持一致,”对方轻笑着补充,“或许除了德国和奥地利。”
西尔维娅看着窗外的大海和繁星。听到他有一丝得意地提起奥地利和德国……她对他的身份更加确定了。
“而我这里风景很美。有酒、水果派,烤鹿肉,以及干净的床铺。您可以在此多休息疗养几天,先生。”
“但我毕竟身份特殊,恐怕会给你带来麻烦。”金发青年向她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
这明显是个安静不下来的人,西尔维娅心想。
他就像一头需要不停飞翔的龙,也许很难体会到在草地上晒太阳的波斯猫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