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的北京机关大院在蝉鸣中醒得格外早,谢昭蕴和庄图南刚从楼道拐角转出。
砖红色的五层宿舍楼前,晾衣绳上飘着的白背心和蓝工装被风吹得晃荡,晾衣夹“咔嗒咔嗒”碰撞着,像极了谢父办公桌上红笔划过文件的节奏。
庄图南跟着谢昭蕴转过楼角时,正撞见传达室李大爷蹲在墙根侍弄他的石榴盆景,老花镜滑到鼻尖,看见两人立刻直起腰:“昭蕴回来啦?这位是……”
目光落在庄图南肩头的帆布包上。
“李大爷好,这是我朋友庄图南。”
谢昭蕴笑着递过一袋苏州麻饼,牛皮纸包上还沾着观前街的桂花香,“给您和大妈带的,甜口的。”
李大爷接过时,特意用拇指按了按包身,像在检查里面有没有“违禁品”,末了才说:“你爸今儿个没去单位,在三楼擦他那套文房四宝呢,钢笔水泼了半张报纸。”
楼道里飘着蜂窝煤的铁锈味,墙面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标语已有些褪色,每层楼梯拐角都摆着公用的铁皮暖壶,壶身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漆字。
庄图南跟着踏上磨出凹痕的水泥台阶,听见三楼传来“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准是哪家阿姨在楼道里打百分,牌面拍在木凳上的脆响混着“小王管上”的吆喝,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谢家门口的绿漆铁门半开着,谢母正站在玄关处往铁皮饼干盒里码绿豆糕。
月白色的确良衬衫领口别着朵白茉莉,听见脚步声立刻转身。
手里的搪瓷盘还沾着面粉:“可算回来了,路上堵不堵?”
目光掠过庄图南汗湿的衬衫,洗了手擦拭后,随手从衣架上取下新毛巾,递过去,“先擦擦,你爸把电扇搬到书房了,说吹多了腿疼。”
她月白色的确良衬衫领口的茉莉花香混着煤烟味飘来,目光在两人并排的帆布包上停了半拍:庄图南的包带不知何时勾住了谢昭蕴的辫梢,像根无形的线,把两个身影牵得格外近。
“昨晚睡得可好?”
谢母递过两杯温白开,搪瓷杯沿的缺口正是谢昭蕴小时候摔的,“图南的枕套是新换的,阿姨特意绣了玉兰花——我们这讲究‘花开见喜’。”
……
谢绍蕴说话时,指尖轻轻拂过庄图南袖口的褶皱,那是昨夜他帮谢昭蕴搬行李时蹭脏的
这个动作让庄图南耳尖发烫,慌忙接过杯子时,水珠顺着杯壁滴在裤脚,倒比“普通朋友”四个字更烫。
……
谢父坐在三屉桌前,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正用红笔在庄图南的介绍信上画圈。
“朋友”两个个字被他用波浪线标出,旁边注了句“留校申请需附导师意见”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小庄,听说哲学系最近在开‘婚姻与伦理’研讨会?”
钢笔尖敲了敲《人民日报》上的“晚婚晚育”社论,“马克思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里怎么说的?”
楼道里传来李大爷的咳嗽声,庄图南望着谢昭蕴辫梢,突然想起昨夜在阳台,她指着满天星说“哲学是天上的星,生活是脚下的砖”。
此刻面对谢父的问题,他慌忙推了推眼镜:“恩格斯说,婚姻是社会制度的产物,但也要以爱情为基础……”
话没说完就被谢母端来的糖火烧打断,热气腾腾的面食堵住了后半句“像您和伯母这样”。
上午的阳光斜切进窗户,谢母在缝纫机前给庄图南改裤脚,碎花布片下露出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裤——膝盖处的补丁针脚细密,显然出自黄玲之手。
是位针线活极好的。
“昭蕴小时候最讨厌穿补丁衣服,”
她忽然轻笑,顶针在布料上敲出规律的节奏,“现在倒觉得,补丁里藏着过日子的学问。”
这话让正在整理书架的庄图南手一抖,《小逻辑》差点从手中滑落,他看见谢昭蕴正躲在窗帘后偷笑。
中午在机关食堂吃饭,谢父的搪瓷饭盒里躺着两块炸鱼,这是食堂师傅特意给“老先进”留的。
他把鱼夹进庄图南碗里,忽然说:“我像你这么大时,连‘朋友’都不敢和女生说,怕被说成‘资产阶级情调’。”
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两人挨在一起的饭盆,“现在好了,讲究‘五湖四海皆兄弟’——不过兄弟之间,也得注意分寸。”
午后的蝉鸣愈发喧嚣,谢母在阳台晾晒衬衫,忽然发现庄图南的口袋里掉出张字条,上面用钢笔写着“昭蕴说她喜欢玉兰花”,字迹工整得像入党申请书。
她望着晾衣绳上并排的两件白衬衫,领口处的汗渍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忽然轻笑出声——当年她和谢父在宁夏支边时,也是这样,把各自的搪瓷杯并排放在井台上,以为藏得住心事,却不知倒影早就出卖了一切。
暮色漫进窗户时,谢父坐在台灯下批改庄图南的介绍信,红笔在“关系”栏划了又划,最终落下。
谢母端来两杯茉莉花茶,望着丈夫镜片后的微光:“当年你给我写情书,不也说‘同志,共同进步’?”
话尾的调侃混着茶香,让谢父手中的笔顿了顿,想起抽屉里那封用《毛选》纸写的信,末尾藏着句“希望能与你共赏贺兰雪”。
夜里,庄图南躺在小床上,听着隔壁父母的低语声。
“哲学系的小子,倒比机关科员还规矩。”
谢父的声音带着笑意,“就是那字条——”
话没说完就被谢母的缝纫机声盖过,“昭蕴随你,当年追我时,不也天天送槐树花?”
布料摩擦声里,庄图南摸着枕套上的玉兰花刺绣。
忽然明白,有些“普通朋友”的谎,就像谢母绣在帕角的“平安”,针脚越密,藏得越深。
而父母的目光,早就在这机关大院的晨光暮色里,把年轻的心事,看得比晾衣绳上的白衬衫还要清楚。
三天后,庄谢两人出发去人大报到。
一眨眼就到了新的一年。
姗姗在郝主任的资助下,成功考取了矿大,吴家人之前还蛐蛐这个邻居,这下不得不登门拜访答谢。
吴阿妹,是想着,看看能不能把敏敏也带上,都是邻居的,互帮互助。
郝主任本开来就对他们没什么好感,说了两句,将人打发了去。
倒是谢家那两位让多留意这个庄家的小伙子。
寒假庄图南带着三件行李回到了家里,谢昭蕴也回了北京。
推开庄家的门,黄玲的声音在里屋穿过来“怎么就你一个人?绍蕴呢?”
“啊?她回家了啊”
黄玲看着这个儿子恨铁不成钢。
“怎么说你,唉,去隔壁看看栋哲和筱婷还在不在的呀。一天天的,没一个省心的。对了,鹏飞也是,之前两个小兔崽子跑去了北京找你。”
庄图南将东西放下,接过黄玲手中的活计,一手揽着黄玲的肩膀出去,“妈,他俩也不用太担心,爸不是说,现在俩人天天一起学习来着。”
这时庄老师也买完年货回来了,“哎呦,图南回来了,快歇歇。”
黄玲“今年的钱又送去他阿爹阿婆家里?一送二十年,院里谁不知道你这个孝顺。”
庄老师一听,炸毛了,“阿领,你是长房长媳,我之前能考上中专,都是我妈他们一点一点省吃俭用供出来的,现在……”
知道父母很属意绍蕴,灵机一动。
庄图南打断施工“爸,我今年暑假就见过谢叔叔,阿姨了,他们家可不会吃人血馒头,而且咱家里这钱也不宽裕,以后有的地方多的是。”
庄老师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嘶,他们家我们可一点不知道,快说说。”
庄图南卖起了关子“爸,就这么说吧,北京政府机关里的,二叔,阿爹家他们如果知道了,肯定让你感觉拉关系,给他们两个孩子铺路。这些北京那位肯定是最见不得的,您儿子和您侄子选一个吧。”
“这,这不会的,你阿爹阿婆还是向着你们的,如果他们提,我第一个不同意。”之后一个人喃喃自语。
庄图南和黄玲各自忙碌去了。
腊月廿三,苏州老城区的青砖巷口飘着腊梅香。
庄图南提着帆布包拐进斑驳的石库门时,天井里的青石板结着薄冰,二叔家的城东正举着竹竿打腊梅枝,花瓣落在城北的棉帽上。
阿婆坐在绣绷前穿针引线,看见庄图南,指尖在月白缎面上戳出个小血点。
“女娃子去厨房帮衬。”
阿婆对着跟在身后的筱婷抬了抬下巴,“城东城北坐正屋,别碍着大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