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玉应一声,电梯里的灯光昏暗,中途上来一张手术床,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靠在空床边,没人出声,在医院里的任何言语都显得太轻巧,生命沉重得让人开不了口。
宋怀玉低头看自己的鞋尖,自嘲似地勾起唇角,是该说她和北市第一人民医院有缘吗,齐颂去世、捡到陈送都是在这里,如今又站在电梯里去面对另一次离别。
重症病房在顶层,齐妈妈先带着宋怀玉去换了衣服,口罩挡住下半张脸的时候她看着宋怀玉忍不住轻笑,下一秒就红了眼眶,痛苦顺着眼角的细纹流淌,“颂颂如果没事儿,她现在也该像你一样了。”
宋怀玉靠在柜子旁边套鞋套,她沉默着把脚踩进鞋套里,塑料在她脚下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轻微的声响,“是。”
她直起身子,跟齐妈妈对视,齐妈妈把耳边的一缕碎发压在口罩绳下,笑得时候纹路更明显,“其实你跟颂颂有点像。”
“希望我这么说不会冒犯你。”
“不会。”宋怀玉摇头。
尽管她从没有这么觉得。
来ICU探视的家属不止她们两个,两人挤在人群里一起上了电梯,进去前医生反复叮嘱只有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让家属们注意,场面有点像幼儿园老师在叮嘱自由活动的孩子们,可惜她们要面对的不是操场和阳光,而是亲人,躺在病床上插着呼吸管的亲人。
宋怀玉跟着齐妈妈走到姥姥的病床前,中间经过两扇窗,夕阳的光映在她脸上,又消失。
床上的老人已然衰败,呼吸管从口腔中间延伸出来,宋怀玉想起宋老太去世时的场景,尽管当时她并没有进病房。
齐妈妈弯腰附在她耳边,“妈,你看谁来了?”
老人缓缓地睁开眼,露出混浊的眼珠,宋怀玉几乎无法分辨她的视线落在哪里,但仍然上前握住她的手。
“姥姥,我是……我是颂颂,想我了吧?”
隔了十余年再次出现在口中的称呼,宋怀玉感受到呼出的热气被口罩阻挡,凝结成水珠落在无纺布上,她压住涌上来的眼泪,把脸凑的更近,“姥姥,我来看你了,你想我了吧?”
老人的眼珠转得很慢,循着声音落在宋怀玉脸上,指尖轻轻动了动,她没办法说话,甚至管子插在嘴里,连出声都做不到。
“我一回来就来看你了,还等着你好了咱们出去晒晒太阳,好不好?”
齐妈妈偏过头擦掉眼角的泪水,吞咽两下把哭腔压下去,“就是啊,妈,颂颂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赶紧好起来,等好了我们一起去吃饭,好不好?”
老人放在宋怀玉手心里的手轻轻颤动,宋怀玉看见她缓慢地点头,脖颈上的老年斑像一双扼住她咽喉的手,宋怀玉呼吸一窒。
无论是不是齐颂的家人,甚至无论是否相识,直面死亡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宋怀玉几乎无法呼吸。
旁边的床铺隐隐传来其他家属的哭嚎声,甚至齐妈妈也忍不住落泪,沿着脸颊滚下的泪水沾湿了口罩,她擦不干净,几乎趴在姥姥的怀里哭泣。
布满皱纹的手努力往上抬了抬,似乎要为自己的女儿擦眼泪。
宋怀玉咬唇,几乎不忍看。
齐颂,如果你在就好了。
姥姥眨眼也很慢,眼皮落下的每一次宋怀玉都害怕她再也整不开眼,她缓慢地挪动自己的头,跟宋怀玉对视的那一眼眼神格外清明。
宋怀玉看着姥姥的眼睛,姥姥眨眼,点头,又摇头,幅度很小,指尖在她手心里轻轻点了两下。
她心头一跳。
压在呼吸罩下的嘴唇干瘪,宋怀玉看见她几乎没有血色的口腔。
标志着探视时间结束的铃声响的猝不及防,齐妈妈最后抹了一把眼泪,低声道:“妈,你好好休息,我和颂颂明天再来看你。”
宋怀玉被齐妈妈带着走开。
路过病房外的玻璃的时候,宋怀玉无意间偏头,再次对上姥姥的实现。
仍旧是意外的清明,她没再眨眼,只是跟宋怀玉长久地对视,直到宋怀玉离开。
电梯里的灯光昏暗依旧,离开的家属们没人说话,只是偶尔有人发出抽噎的声音,标志着楼层的圆环亮起。
叮咚一声,电梯在下一层停下,老旧的电梯门开启的声音沉闷。
宋怀玉被外面明亮的光刺得眯眼,她突然明白了姥姥突如其来的清醒——
或许只是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