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焕。
是谁这么叫他?用如此亲昵的称呼。是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刻下了那两个字?
百里丞相想要知道藏在那两个字背后的故事,甚于他想要知道那里是不是藏着什么破案的线索。
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百里恭自我反省着,改了口:“你也不必什么都告诉我。捡你愿意说的——”不对!“捡你认为有助于找到线索的说便是。”
旃焕睨了他一眼:“你不耐烦听了?”
被月光下的那双绿眼睛这么看一眼,百里恭又笑语温和了:“如果你愿意说,我随时是洗耳恭听。”
“我小时候被人劫持过。”这一次,旃焕很干脆地开了口。
这不能说是完全地出乎意料之外。毕竟他是南黎王。十年前,他是南黎王世子。南黎王世子的名字,出现在牂柯郡府的一棵树上,必然有个因由。
这是百里恭想到过的一个因由。
最坏的那个。
真听他证实了,百里恭心里还是一紧。
“他们把你绑到了郡守府?”
“我不知道他们把我绑到了哪儿,但我逃跑的时候,发现了那棵树,在那上面躲过追兵。两年之后,我凭着记忆重新找到了那棵树,发现那里成了郡守府。”
“你的意思是,那里原本并不是郡守府?”
旃焕想了想,摇头:“我不能确定。”语气有些懊恼。
“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百里恭道。
彼时旃焕才十岁,被劫持的时候必然吃了不少的苦。逃出来也一定很惊险,那样极度紧张的景况下,他还能记下位置。
两年之后他也不过才十二岁,却已经敢重新找回旧地。
百里丞相这句褒赞,可说是讲得很由衷的。
奈何南黎王不大领情:“别拿我当那条养尊处优的小龙!”
养尊处优的小龙,这代指不能更明显。天子以龙为兽灵,新帝尚未成年,“小龙”一词,虽说不很恭敬,但也……没大毛病。
毕竟,南黎王已经反了,“大不敬”之罪什么的,加不加的分别也不大。
而且,百里恭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确实不自觉拿出了给幼帝讲课时的语气。
但新帝几乎是他看着从一个奶团子长这么大的。说句稍嫌僭越的话,他与新帝说是确有父子情分也不为过。
而他与南黎王,这才见得几面?
这小子在他这里已经是很得优待了!
然后还给他一脸的不满意。
百里恭无奈叹气,道:“这个交给我来查吧。郡守府的施工,就算没有留下筑造图纸,总也还找得到一些人可以问的。”
还有,林盛任牂柯郡守是四年前的事。回头也得去查查十年前的牂柯郡守是谁。百里恭在心里默默记下。
旃焕看了他半天,道:“你不是很想知道我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么?不继续问了?”
百里恭温声道:“不问了。”
旃焕又看了他半天,道:“古人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丞相离着圣人的标准,似乎还差了许多。”
百里恭轻笑,道:“我一个凡人罢了,哪里敢与圣人相比?”
他是一个凡人,所以知道凡人的爱恨怖憎。他不会强迫一个十岁时候有过可怕经历的人,去回想那段可怕经历的细节。
尤其,跟南黎王试图表现出来的不一样,那段经历似乎仍旧对他有着不小的影响。
“丞相,”旃焕忽然换了语气,也换了称呼,“本王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丞相。”
百里恭心中微动。
这是旃焕第一次在他面前正经以“王”自称。
这会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百里恭肃然道:“南黎王请讲。”
“丞相想必已经知道,除了王世子,南黎还有其他失踪的孩童。本王也知道,且兰城也有不少孩童失踪。”旃焕问道,“如果事有不济,在南黎的孩童和且兰的孩童之间必须做出选择的话,丞相会怎么选?”
“我不会做那样的选择的。”百里恭想也不想地答,他看着南黎王,“殿下,臣一定会将所有的孩子,一个不落地救出来。”
他这话其实有些托大了。
林小公子已经死在了前头。那些孩子也不知道还有多少还活着。
这话根本就不可信!
但是百里丞相以他那种掌控一切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来,就是让人忍不住要去相信,他真的会做到。
他真的能做到。
当年揽碧泽畔,熙武帝想必也是听了他用这样的语气说了什么,然后就对他深信不疑的吧?
从九州民不聊生的战乱,到成夏千疮百孔的朝局,到黎夏边界这件诡异的失踪案,他说他能做到。
他说了,人们就会信。
在此之前,他也从没让人失望过。
他说他能做到,他就真的做到了。
短短十余年,天下战乱将平,朝廷上下一清,奄奄一息垂死的成夏,在他手里,蓬勃新生。
从朝廷到民间,人们已经完全拿他当圣人看了好么?
就他自己还以为自己是个凡人。
熙武帝当年的运气不错!
还有,他那个“臣”的自称,听在旃焕耳里,仿佛生出了什么毛茸茸的小爪子,挠得年轻的南黎王心里一阵儿一阵儿的痒。
“啧!”旃焕轻啧了一声。到底没忍住,问了一句:“百里丞相,若是与成夏这场仗本王打赢了,不如,你就留在南黎,做本王的丞相吧!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