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之中,林茵陈立刻伸手护住口不能言的温初夏,柔和无害的面庞紧绷着,眼神狠厉而决绝,像极了一头在群狼环伺的情况下保护幼崽的母鹿。
“你休想再把我女儿抢走!”只大声呵斥了这一句,林茵陈就把她所积蓄的勇气尽数花光了。
接着,瞳孔开始颤动,眉上和口周的肌肉也控制不住地拼命抽搐,仿佛时准在她眼里不是儿子,不是人,而是一头可怕的怪物。
那只苍白有力的右手仍紧紧扒着窗框,其中蕴藏的力量大得惊人,竟让剧烈晃动的轿厢在几秒之内迅速平息了下来。
前面拉车的马儿早已吓傻,四只铁蹄哆嗦着想往后退,却发现根本退不动。
“她不是时淼。”时准冷漠地纠正,“她是邻国的公主,是我的未婚妻,我们还有一周就要成婚了。”
闻言,嘴里塞着布料的温初夏克制地挑了下眉,有些惊讶:这话跟我刚才的解释几乎一模一样欸,没想到时准和我还挺有默契……
但林茵陈却完全不信,她目光带怨,一脸警惕地看着时准,把身旁的温初夏搂得更紧些,像是怕他下一刻就要来抢人。
“不可能!你骗人!”林茵陈面红耳赤,太阳穴突突跳动,“你说她不是我女儿?可她明明和我女儿长得一模一样!”
女人用近乎崩溃的声音吼叫时,眼里充盈的泪水被轻易震出,飞落到温初夏手背上,烫的几乎要把她的皮肉骨头烧穿。
当然,耳朵也快聋了。
如游丝一般细腻轻柔的雨线,在暮春的清晨编织出一张浸润着泥土芬芳的巨网,不断裹缠在时准身上。
忍一忍吧。
他对自己说。
这十年不都是这么忍过来的吗。
忍受全家人把自己的生日当做禁忌,忍受林茵陈隔三差五的情绪崩溃,忍受她总想从自己或别人身上寻找时淼的影子,忍受她把一个死人看的比活人还要重要……
可母亲,我也不是您的孩子吗?
您一切的痛苦,没有一分一毫是由我造成的,为什么却要拉着我一起承担报应呢?
当时准将马车前门打开时,温初夏以为他是要把自己给拽下去,脑子里飞速闪过一长串弹幕:
完了完了完了我如果一会儿滑跪说自己完全是被逼迫的,没有一点儿想逃跑的意思,时准会相信吗?他会怎么处置我?他说过,如果再有下次我身上的裙子就不用穿了,这话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我我我现在去复刻徐黎的缝纫技能还来得及吗!谁能救救我,我不要裸奔呐——!
正当温初夏内心疯狂呐喊之际,时准已经伸出了审判之手,势如破竹径直向她的衣领袭来……
不对,是略过。
温初夏瞪大双眼。
他要逮捕的对象居然不是自己,而是林茵陈。
“你干什么?!”林茵陈和温初夏一样,内心十分惊异,都觉得时准想带走的人应该是温初夏才对。
虽然身为他的母亲,林茵陈知道,他绝对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却又因不明白他抓她而不抓温初夏的行为逻辑,内心升起了一阵未知的恐惧。
于是林茵陈发狂一般拼命挣扎着,几乎要把手臂给扯骨折,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所做出的努力不过是蚍蜉撼树。
她被时准拽下马车,在细雨和雾气中踉跄行走,鞋袜裙摆都被积水打湿,原本一丝不苟的盘发也散了,但她仍想尽力挣脱时准的挟持,毫无形象地尖叫道:
“你要带我去哪儿?你也想把我关起来是不是?!淼淼、淼淼还在马车上,我要回去找她,你快放手!放手……”
凄厉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时准猛地拉了一下她。
雨丝积少成多,汇成一股蜿蜒的痕迹,从少年挺立的眉骨滑落,紧锁的眉心几乎要深入鼻梁,从而显得他的面容更加冷酷可怖。
“那是我的未婚妻,不是你女儿。”时准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既然你这么想见时淼,那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她。”
几个随车的女仆早已吓晕过去了,没人能帮助温初夏解绑,她只能自力更生,先费力地用舌头顶出嘴里的围裙,下巴差点脱臼,再用牙齿将手腕的布条解开,两脚发软跳下马车。
随着天光渐亮,雨也越下越小,似乎很快就要停了。
温初夏眯着眼仰头看去,只见一条体型巨大、全身覆盖着黑色鳞片恶龙,在布满阴云的空中盘旋飞翔。
它满身的龙鳞闪烁着幽光,长着粗壮的四肢和一对巨大翅膀,血盆大口里的牙齿十分锋利,眼睛散发着凶狠的红光。
和它相比,一旁的塔楼都显得渺小起来,似乎能被巨龙一尾巴扫塌下。
光是远远地看一眼,就让温初夏遍体生寒:这么大一只怪兽,到时候宋云泽哪怕有盔甲盾牌和宝剑护身,应该也很难砍死它吧?
打住打住,想这么多干嘛。
她低下头,提起湿哒哒的裙子就往回奔去。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趁林茵陈不在,赶紧去把她寝宫里的蝴蝶标本放生。
沉默地极行过很长一段路后,时准把林茵陈往前一推,同时松开她的胳膊,眼睁睁看着她狼狈地摔倒在地,面前是一块被雾气与常春藤的缠绕着的深灰色花岗岩墓碑。
“就是这儿。”
他的声音无比冰冷:“你心心念念的时淼,就躺在这里。”
林茵陈浑身湿透地抬起头,雨水将她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冲刷的有些狰狞。
当看清墓碑上镌刻的字后,她“啊”地惨叫一声,从没干过活的娇嫩的手,颤颤巍巍地抚上碑文里亡者的死亡年份。
是十年之前。
“这不可能,不可能啊……”林茵陈抽吸着空气,整个人已经神经质了。
她扭头瞪向时准,从地上爬起,沾染了泥土污渍的双手狠狠揪住他的衣领,质问道:
“你不是说淼淼嫁去别国了吗?你不是说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你在骗我,你又骗我!我不信我的女儿会躺在这里,这里这么小,这么冷……是你,肯定是特意搞出这些来骗我!”
面对几近疯魔的母亲,时准反而平静下来。
因为他的心脏早已麻木,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痛了,如同打了麻醉一般。
接下来,可以动手切除病灶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骗你,是你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自我催眠,到最后连自己都骗过去了。从始至终,我不过只是在配合你演戏罢了。”
“……”听到他的话,女人的表情出现一瞬的空白。
“但现在,这场戏该收场了。”
时准再次握住林茵陈的胳膊,强迫她松开手,转过身,面对着时淼的小小墓碑。
“挖。”
他一声令下,两侧的盔甲士兵便立刻走上前,用铁剑挖开绿茵茵的坟地,一铲接一铲,速度极快。
“不!不要!”林茵陈大吼大叫,想要制止,但这群空壳盔甲只听从时准一人的命令,非但不停,反而加紧了动作。
很快,一副青灰色的大理石棺椁从土壤底下显露出来,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显示出其已沉睡在此多时了。
时准又冷硬地吩咐:“撬开。”
“不——”林茵陈已经无泪可流了,也没有力气再挣扎,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手捂住眼睛。
接下来的画面对她来说太过残忍和可怕,林茵陈宁愿变成一个瞎子,也不愿亲眼见证。
但时准却偏要让她好好看看,看个清楚。
他把林茵陈硬生生拖到棺材前,压下她挡在面前的双手,抬起她的头颅,积蓄了近十年的不解和怨愤终于在此刻爆发。
“看啊!看啊!这就是你最最疼爱的小女儿,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淼淼。母亲,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高兴了吧?看吧,尽情地看!”
一具小小的白骨蜷缩在石棺里,空洞的眼窝仰望着雨后初霁的天空,肋骨如折断的枯枝般交错堆叠,胸腔凹陷处还残留着几片破碎的衣服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