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的藏书楼一共九层,所藏皆是郑琰从各地收来的古书古画。
卫玄登上第九层,顺着长廊走了片刻,便瞧见顾明苒倚着朱漆的栏杆,伸手去接檐上落下的雨滴。
他记得那年金陵初雪,她站在廊下,亦是这般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欢欢喜喜地喊他:“阿兄,你瞧!”晶莹剔透的雪花在她掌心慢慢融化,他捉住她的手,冷得像冰。她脖颈处的一圈狐狸毛,衬得小脸莹白如玉,故作可怜地同他撒娇:“阿兄,你别生气嘛!”
顾明苒似有所感,转身见是卫玄,惊诧地喊了声:“世子?”
卫玄走到她身边,打量她的神色,见她眼圈微红,显是哭过了。
“若是你想……”卫玄眸光沉沉,道,“无论是承恩伯府还是梅清若,我都可以帮你。”处置一个破落的伯府,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羽睫微颤,垂落身侧的手猛地攥紧了襦裙,手心沾着的雨水在绯色的长裙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不必了。有世子相护,承恩伯府不敢再来闹事,至于梅清若,但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哪个姑娘会愿意留在青楼乐馆。在她眼中,宋翊是那个可以将她从泥淖中拉出来的人。她虽算计了我,却也将自己推入了两难的境地,如今我若是想做些什么,她全无还手之力。这世上多的是拜高踩低的人,我又何必趁人之危,再去踩上一脚?以后不与她来往便是。”
她以真心待人,梅清若却不顾昔日情谊,这般算计她,着实令人心寒。
只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梅清若曾与她提起过自己的身世,亦曾是出身清白的书香世家,一朝获罪牵连,家财散尽,流落异乡,被走投无路的爹娘卖入滟水阁,走到今日,不知挨了湘夫人与教习师傅多少打骂。
即便再伤心难过,她也不愿在此时借卫玄之手令梅清若的处境雪上加霜。
“你可想过若是我不在会稽,会是怎样的局面?”
“没有世子,我还有阿娘,有先生和师兄,总能想出办法来的,只是会多些波折罢了。”
卫玄轻轻叹息道:“心软是要吃亏的。” 看着顾明苒坚定的神情,他早该知道是这样的回答。
顾明苒展颜一笑:“心软的可不只是我,还有世子。”
“这件事世子大可袖手旁观,即便是看在贺先生与我家先生的情面上,让裴大人出面便好,何必将自己牵扯其中?”顾明苒回想那日卫玄的言行,心中突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或许卫玄亦有意于她罢,可当日先生之言犹在耳畔,她很快否定了,只笑道,“其实,世子也没有传闻中说的那么冷心冷面,对吧?”
不管外头传闻如何,他似乎依旧是那个上元夜替她摘得花灯的少年。
卫玄笑而不答,望着远处朦胧的雨色,问道:“因风初苒苒,覆岸欲离离。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我本叫顾蕊馨,是阿娘给我起的名字”,顾明苒曼声吟道,“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语声柔婉娇软,竟也有几分缠绵的相思之情。
“可先生以为长于江南,有水润土,草木得根气,但花蕊娇弱,而馨香难以长久,便给我起了个新名字,叫顾明苒。先生说,草木本性,向阳而生,得日光方显生机。虽说藤萝系甲,可春可秋,但终究比不过自立于世,不惧风雨,亦无需攀附他人。”
风吹起卫玄青色的衣袂,恍若谪仙:“郑先生待你还真是用心。”
顾明苒理所当然地应道:“我没有父亲,郑先生便如父亲一般”,她眼波流转,道,“贺先生待世子难道不是一样的吗?我听闻贺先生得到世子首战告捷的消息后,高兴得一夜未眠。”
“是郑先生告诉你的吗?”
顾明苒眨眨眼,道:“是我偷偷瞧过贺先生寄来的书信。”见卫玄似是并不知晓的模样,问道:“贺先生是不是从未与世子说起过?”
“那日裴桓也在先生府中,捷报送来时,先生正与康王下棋,看完捷报后,先生依旧不动如山。我以为一切都尽在先生的意料之中,并无惊喜之处。”卫玄看向顾明苒,目光温和,道,“我是不是该告诉郑先生一句,让他提防家中的小贼?”
顾明苒撇撇嘴,嗔道:“世子这是要过河拆桥吗?”
卫玄垂眸轻笑,如冰雪初融,顾明苒亦不觉莞尔。
正说话间,从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苏怀琛见卫玄与顾明苒在一起,颇为诧异,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摇着折扇,挤到两人中间,推开顾明苒,摆出一副师兄训导师妹的模样:“你怎么又同世子在一处?赶紧下楼去,该温书温书,该写字写字,整日里缠着他做什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明苒有些心虚,她是忍不住想靠近卫玄,可这回是卫玄自己找上门的,正要分辩几句,却听卫玄已然说道:“是我来寻苒苒的。”
苏怀琛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想起自家老爷子的耳提面命,他清了清嗓子,对上卫玄清冷的目光,剩下的半截气势也没了。罢了,对顾明苒道:“我找世子正经事要谈,你先下去罢。”
顾明苒自是不信苏怀琛的鬼话:“有什么正经事是我不能听的?”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你能有什么正经事?”
“前几日说好的契约可得定下来了,世子以为如何?”夜长梦多,卫玄又不是省油的灯,还是白纸黑字早些定下来为妙。
卫玄欣然应允:“去拿纸笔来。”
“好嘞。”
待苏怀琛誊写完毕,卫玄从广袖中取出一个素锦荷包,还带出一张纸笺,苏怀琛眼疾手快,飞快地接过荷包:“我来,我来,不劳您动手。”他解开带子一抖,骨碌碌滚出一方黄玉印章。
苏怀琛拿起印章蘸了印泥,往上重重一按,笔道圆匀、结法谨密的篆体字现于纸上。用完之后顺手将印章递给顾明苒,道:“好好瞧瞧,这可不是凡品。玉料是前年你卫玄哥哥生辰时陛下赐的,宫中的匠人将其雕成两块,一块是官印,一块是私印,你现在手中拿的就是你卫玄哥哥的私印。黄玉以颜色浓艳者为贵,像这种颜色的黄玉极为罕见,价值连城。”
一口一个“卫玄哥哥”,酸得人牙疼。
顾明苒翻看手中的印章,印章用整块黄玉打磨而成,上头雕了只麒麟,惟妙惟肖,黄玉色泽浓重纯正,其色如金,润腻如脂。
一目十行地看下来,最后目光落在苏怀琛龙飞凤舞的名字上,拿起印章蘸了印泥,往上重重一按,笔道圆匀、结法谨密的篆体字现于纸上。
顾明苒嫌弃道:“你有空还是多练练字罢。”
“我这几个字比起你卫玄哥哥来是差了些,比起你嘛,”苏怀琛伸出手比划道,“也差那么一丁点儿。可比起其他人那可不知好了多少,你们是不知道,钱家当铺的钱掌柜,啧啧啧,那字跟鬼画符似的,还有长庆街开酒楼的李掌柜,刚开蒙的稚儿写得都比他好。和他们比起来,那就是烂木头和黄花梨的差别。”
“再说,我一个做生意的,字写得再好也是附庸风雅,一手好看的字还不及一本账面好看的账本实在”,苏怀琛眼尖,指着卫玄手边的纸笺,道:“那又是什么?”
卫玄本想将纸笺给苏怀琛,见顾明苒亦盯着纸笺,递出去的纸半道上硬生生转了个方向。
“齐勉给我的那封信上有个图案,我把它重新画了一遍。”
苏怀琛不等顾明苒打开就一把抢过,还不忘安抚道:“你一个小姑娘着什么急,世子又不能带你去查案。乖,先让我看。”
从图上看,似乎是一只赤色的鸟。
苏怀琛努力辨认着图案,喃喃自语道:“这只鸟有点像凤凰”
“凤凰是祥瑞之兆,他也确实让会稽百姓免于战乱。”顾明苒低头去看那赤色的图案,试图拼凑线索。
苏怀琛伸了个懒腰,调侃道,“难道这个人是个女子?宣王年轻时是大周第一等的风流人物,便是如今也有不少闺中女子倾倒于他的风采。凤凰于飞,和鸣铿锵。或许是你父王年少时欠下的风流债,若是如此,宣世子,你说不定又要多一位庶母了。”
顾明苒见卫玄听了苏怀琛僭越之语并无不悦之色,笑道:“苏师兄这话倒是有一种找到同道中人的快慰。”若说风流,苏怀琛在会稽可是无出其右的,五十步笑百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