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守卫森严的皇子营帐外,夏侯曜站在熊熊火把下一口盛满荷花的大缸旁,看着里头溢满的冰水,浑身直打哆嗦。
如今时值入秋,天气渐凉,水自然也是极冷的。夏侯曜看了半晌,忽然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旁的木勺在莲池中舀了一大勺,然后当头对自己浇了下来。
瑞丰在帐内听到动静,赶出来一瞧,惊呼道:“殿下!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啊?!瑞年,快拿毯子!”
夜风一吹,夏侯曜哆哆嗦嗦地往帐内走,并推开瑞年手中的毯子:“我要……擦身子。”
下人们都不晓得他这是在做什么,以为他是在白日被雪狼吓破了胆,人发作疯魔了。只有瑞丰长叹一声:“都下去吧,里头有我伺候便是。”
他独自扶着夏侯曜走到贵妃榻前:“殿下!即便您是为了让自己看着更楚楚可怜些,也不必真的这般……您的身子骨受不住!”
“他不是个好糊弄的。”夏侯曜打着喷嚏:“都打点好了?”
瑞丰道:“好了,殿下尽管放心便是。只是,殿下怎会如此肯定他今夜一定会来?”
夏侯曜眼神坚定:“照旧,你和瑞年亲自看着,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殿下真是事事小心。要奴才说,即便是圣上亲眼瞧见他进了咱们帐,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最多……最多便像今日在猎场那样,向圣上求一道恩典——”瑞丰猛地住了口:“奴才失言了。”
“知道就好。”夏侯曜移开冰冷的目光:“去吧。”
瑞丰出来收好帐门。瑞年听着里头连连打喷嚏的声音:“我听瑞德说,是你让打点侍卫的?怎么,他今夜又要来?”
瑞丰点点头,两名内侍无声对视,情绪不明。
他们站在撤去守卫的营帐围栏外静静等待着。不多时,果然有一个身材高挑的人趁夜赶来,只是与前几次不同,他此次甚至没有再伪装成侍卫,更是依旧穿着那件鲜亮显眼又标志性的翠白衣裳。
堰舒皇帝亲临猎苑,各个营帐守卫森严,外间不许随意走动,此人却视帝命如儿戏。瑞丰在心中连连叹气,只担心自家殿下与此人多番周旋,最后怕是连人也要周旋进去了。
宇文渊脚步轻快,不多时便走近,笑道:“哟,六殿下神算,知我今夜要来,派你们两个门神挡着?”
两名内侍齐齐跪下:“奴才们岂敢!少师大人,殿下是吩咐我们在此接应您的。您瞧,连侍卫们也都打点好了,殿下的月例银子不多,却愿为大人您思虑周全。”
“……有心了。”宇文渊似乎心情愉悦,低着头看向他们的眼睛很亮,还笑了笑:“你们殿下可还好?”
“不大好。”瑞丰站起来跟上,眼见着宇文渊脚步一顿,他赶紧道:“殿下白日受了惊,虽然身上用了大人的药,可心中还是一个劲儿地害怕,怎样都不舒服,非要见着您才行。”
瑞年道:“是。殿下从傍晚一直等到现下,还不肯睡,连晚饭都进得不香。”
两名内侍只敢回话,不敢抬头,余光瞧着宇文渊背在身后的双手攥紧了。瑞丰跟在夏侯曜身边的时候最久,与宇文渊打的交道也最多,便大着胆子悄悄抬头,又见宇文渊仍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手也并未攥着,仿佛方才只是他的眨眼错觉。
“吩咐下去。”宇文渊走进帐内,帐中央摆着一鼎香炉,正冒着汩汩青烟,煞是好闻,他认得,那是他的东西,夏侯曜小心谨慎,不肯收过了明面的东西,他便在私下里送了成堆这样的物件。
他快步从香炉旁边走过,带起一阵轻风。
两名内侍从外面将帐门紧紧掩上。瑞丰连连叹气,瑞年也面色阴沉。
这位活阎王每回到自家主子的榻前,都要待到破晓才肯离去。天亮前,他们进去收拾,主子也总是在熟睡,似乎累了一夜。
这一夜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内侍们从不敢往下想。
夏侯曜躺在一个金丝软枕上,墨色的长发披散开,他将瘦小羸弱的身子蜷缩着一团,还在微微发抖。即便不装,任谁在秋日里渐凉时泼自己一身冰水,都会这般形容。
他紧闭双眼,抱着自己的身子,偶尔吸吸鼻子,配合着脸上的红晕,看上去更加楚楚动人了。
宇文渊走到榻前,反而放慢了脚步,阴影散落,只听床上的人低声道:“冷……冷,瑞丰,再拿床被子来……”
宇文渊背对着桌上的烛火,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动作轻柔地坐在夏侯曜身边,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探去指背轻触夏侯曜的额头上,低声唤道:“阿曜。”
仿佛是害怕吓到床上的人,这声音实在是太轻太低,饶是如此,夏侯曜依旧瑟缩了一下,缓缓睁开眼。
“冷?”宇文渊问。
夏侯曜看着眼前的人,神色愣了愣:“少师大人……?”
“……你忘了。”宇文渊的声音突然重了几分,语气也带着深沉的不悦。
这似乎让夏侯曜更加害怕了,但比这还要令他恐惧的,似乎是表现得害怕,于是他鼓起勇气,赶紧补了一句:“阿、阿渊……你终于来了。”
宇文渊顿了顿,似乎在掂量这个称呼里究竟有多少分恐惧。就在夏侯曜忍不住要撇嘴哭出来的时候,他又笑起来:“原来阿曜不知我要来。”
“……”夏侯曜怯怯地抬眼:“你何时来看我,我都会开心。”
也不知是这句话还是这副神情取悦到了宇文渊,他的神色不再或戏谑或阴冷,逐渐趋于平静,并朝夏侯曜伸出双臂。夏侯曜便赶紧凑上去,被他牢牢地抱住。
“怀里是什么?”宇文渊在他耳边低声问。
“……药。”夏侯曜还是有些抖,将怀中的瓶子露出来,正是白日里,宇文渊吩咐霍刀亲自送来的那瓶秘药。
宇文渊眉头皱起:“殿下没用?”
“用了。这是空瓶子。”夏侯曜低声说,脸上也适时地出现一点红晕,再低下头。
“留着它做什么?”宇文渊的语气已经不加掩饰地十分愉悦了,带着说不出的餍足与慵懒。
“因为是……你的东西。”夏侯曜感觉自身后抱着自己的人呼吸一顿,再仔细去听,却又一切如常,只是那两条胳膊的确是收紧了些。
宇文渊将下巴放在他的肩上,声音低沉悦耳:“臣的东西便这样好?叫殿下爱不释手。既然殿下喜欢,不如明日叫人架着马车到臣家中,随意挑选。”
夏侯曜不语。
宇文渊像是想到了什么:“便是将整个太师府都搬空,也无妨。”
夏侯曜还是不出声。
“怎么了?”宇文渊问。
“不是,不是喜欢瓶子。”夏侯曜的声音如蚊蝇哼哼般低,像那含羞的少女在向情郎表白心意。
“那臣便懂了。”宇文渊侧头,鼻尖扫过青年色泽光亮的墨发:“既如此,殿下又何必汲汲营营,不肯在圣上面前答应臣的求亲?”
“……”夏侯曜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一瞬而过,仗着背对宇文渊,他纵容了那一瞬,很快又恢复成柔弱不堪的模样,语气带了些撒娇的意味:“阿渊,我们约定过的。”
“是。”宇文渊仿佛还沉浸在发间的香气中,出口梦呓一般:“但臣有时也会后悔曾经草率应下之事。若殿下明日便能睡在太师府上、臣的身旁……殿下,还冷么?”
怀中的人仍旧在轻轻发抖,却摇了摇头:“那是我娘亲的遗愿,我必须做成。阿渊,你会遵守诺言吧?”
“难说……”宇文渊的声音变得很遥远,而且高深莫测:“殿下这样留着臣的东西,连在梦中也要抱着它,臣自然是很高兴的,可今日,殿下也叫臣心碎。”
“我与薄少将军并无私情,他因着是我的表弟,才会赶来救我。”夏侯曜道:“你别误会。”
“赶去救殿下。”宇文渊的语气一百八十度地转弯,从方才甚至带着委屈的撒娇,变成了叫人听着打颤的冰冷:“也像臣这样抱着殿下。”
“……”夏侯曜的声音平静无波澜:“你想怎样?”
“杀了他。”冷冷地吐出了三个字,夏侯曜却听这话里竟带着一丝笑意,但这更叫他不寒而栗,他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听到自己用更加冷漠的语气道:“因他今日在三哥和九弟面前回护了我?罢了,你要做什么,我也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