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东市街向南入钟鼓巷是一座深宅,朱漆大门之上一个金漆牌匾,上书两个大字:谢宅。一看宅子的气魄便知主人应是钟鸣鼎食之家。像这样的宅子门槛都高,能迈进去的非富即贵,然而今日,谢宅宅门大开,宾客络绎不绝。
平日里一向低调处事的谢府这一天从大门到正堂一路张灯结彩,极尽招摇。
在这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中,忽然出现了几个穿素衣的人,在一片锦绣丛中显得极不和谐。谢府家仆见了这几个儒生打扮的人,立刻恭敬地迎了上去,一路引带着几人绕过影壁,穿过草木扶疏的庭院,一径来到正堂。
那几人在宾客中显得十分扎眼,因此刚入正堂便有人小声议论:“那几个是儒修吗?”
有人小声驳斥道:“怎么可能?儒修哪看得上咱们这些凡人?”
“谢员外家大业大,没准……”
不知谁嗤笑一声:“家大业大又怎样?儒修眼睛都长在头顶上,才不屑跟咱们这些凡人为伍。”
几人窃窃私语之时,正堂内一个年过半百衣着华贵的男子正与客人寒暄,有机灵的家仆瞥见几个儒生,向男子使了个眼色,道:“老爷,人来了。”
谢员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向几个儒生看了一眼,似乎犹豫了一下,终是迎了过去,向几人致意道:“今日不过是为犬子及冠办的家宴,竟劳几位儒士远道而来,实在惭愧。”说着,吩咐下人道:“快看座上茶。”
为首的儒生道:“谢员外言重。”说着眼神在正堂中扫了一圈,问道:“不知谢公子现在何处?”
谢员外在正堂与人虚与委蛇之时,二进院的连廊中,一个年轻人懒洋洋地歪在长椅上,两只胳膊跨过围栏闲闲挂着,下巴干脆支在了栏杆上面,盯着地面,不知在看什么。
一个小厮疾步走了过来,叫道:“哎呦我的少爷,你怎么还在这里?老爷让你出去见客呢,都这会儿了连衣服都没换,这可怎么办?”
年轻人一脸不满地道:“草丛里有两只蛐蛐,对峙半天了,眼看就要打起来,你一来都吓跑了。”
小厮闻言不由往草丛里看了一眼,哪看得到蛐蛐的影子?也不知少爷是不是在诓他,只得半哄半吓道:“我的祖宗,你快去更衣吧,今天来了这么多人,还不都是为了你?你一直不露面,一会儿老爷可要生气了。”
年轻人听了,漫不经心地一笑:“生气也是骂你,爹才舍不得骂我。”
小厮闻言愁得眉头都拧在了一起。年轻人这话倒不是信口开河,这十里八乡谁不知谢员外溺爱独子?自小那就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即便犯了错,也是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只责罚他身边的人,说是没看好少爷。
这小祖宗也是看得住的吗?小厮心里不由嘀咕,但怕挨罚,只好继续劝道:“少爷,我的好少爷,今天不一样,现在外面全是客人,你不出去,老爷不是要丢了面子?”
年轻人一脸无所谓:“爹自己请的人,让他自己应付去,反正我一个也不认识。”
小厮听了,暗暗咽了口吐沫。当初发请帖时,谢少爷就抱怨过,明明是他生辰,请一堆不相干的人做什么?
谢员外当时脸就沉了下来,骂道:“爹还不是为了你?不识好歹。”
谢少爷争辩道:“明明是我生辰,让不知所谓的人来吵闹一番,最后开心的是谁?要我说还不如咱们一家人好好一起吃一顿饭,请外人做什么?”
谢员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得有些复杂,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然而请帖还是发了出去,不相干的人也来了一满堂,谢少爷闹情绪不肯出去,最后苦的却是个无辜的小厮。
小厮想想都觉得委屈,脾气上来了,干脆伸手去扯谢少爷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拖回房中更衣。
谢少爷干脆卸了力,整个人瘫在围栏上。到底是一个及冠的年轻人,真要生拉硬拖也不是那么好拖动的,小厮用力拉了几次,没拉动,正要开口,忽听背后有人喝道:“全福!”
小厮吓得全身一激灵,连忙回头看。见是一个身着绫罗的妇人,赶忙松了手,小心翼翼地叫道:“夫人。”
谢夫人瞪了全福一眼,骂道:“一个下人,跟少爷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谢少爷发觉母亲今日怒气似乎格外大,眼珠一转,不知想了些什么,倒是自己麻利地从长椅上下来了,软糯糯地唤了一声:“娘。”
谢夫人被这一唤,立刻没了脾气,却还装作严肃道:“多大的人了,还跟娘撒娇,没规矩。”
谢少爷见谢夫人怒气消了,立刻顺杆往上爬:“孩儿就是活到七老八十,在娘眼里,不也是个孩子?”
这话好似有种神奇的力量,谢夫人听了终于绷不住脸,笑骂道:“净说糊涂话,你都七老八十了,娘……”说到这里,见谢少爷嘟了嘟嘴,便把下面的话咽了。
谢少爷见谢夫人止了话头,才又露出笑容,道:“娘长命百岁。”
谢夫人眼中露出温柔的神色,道:“娘长命百岁,咱们都长命百岁。”说着伸手揉了揉谢少爷的头顶。
谢少爷见谢夫人说到这里似乎有些感伤,笑道:“娘才说我长大了,又把我当孩子。”
谢夫人闻言一叹:“是啊,我的鲁儿长大了。”
谢少爷见不得母亲叹气,眼珠一转,看到了旁边的全福,笑道:“娘刚才不是在骂全福来着?”
全福听了,心里叫苦不迭:你要哄夫人开心,要用不着拿我垫背吧?
然而他心知方才少爷向谢夫人撒娇,是为了替自己解围,如今要拿自己来献宝,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谢夫人闻言瞪了全福一眼,向谢少爷佯嗔道:“你爹平时怎么教导你的?长幼尊卑有序,瞧你把个下人惯成什么样了?”
谢少爷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外面的人不还经常说,爹把我惯得不成样子么?”
这句话不知触了谢夫人哪片逆鳞,让她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