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吃了一惊,不多时又觉身后传来一阵劲风,推着自己进了结界。
猛一迈入,他便见眼前有数道金光迸出,落笔成字,正正好拼作一副对联——
上联写的是:解厄脱难框人世,何分善恶?
下联又有道:修身养性悟尘寰,不问是非。
其上再有四字横批,写的乃是:大道不称。
沈念不由拧眉暗忖:好大的口气,虽言大道不称,不还是自诩为道?这门派的祖师如此狂妄,倒与灵虚道长相去甚远。
但他转念一想,又想到他的徒子徒孙都不甚可靠,心里反能接受此狂妄之言。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师徒之间,也该是此理。
“小友此言差矣——”洞中声音却又适时笑道,“那灵虚是谪仙下凡,怎能与老道我相提并论?”
“再说,我那些不肖徒儿所造孽事怎能算在老道头上,小友此言又是迁罪!他三人去了凡尘,个个都是为情所困,也不愿回山中看望祖师爷,尽是些无用之辈!反是天霖有求于我,来山中的次数倒是多些,我若有徒似天霖,死而无憾也。可惜、可惜啊……”
“你……”沈念叫这声音吓了一跳,心里既惊又怕,赶忙恭敬道,“老神仙有读心之术,是晚辈冒犯了。”
衡祖笑了两声,似要回话,却被孟涯打断道:“天上可有降旨?”
联上金字所带来的几缕光亮渐渐散去,阴冷的山洞中又响起叹息之声:“唉,同为仙山所化,怎么天霖就这般无趣——”
沈念心有感触,转头去看孟涯,却始终瞧不清楚他面上神色,只是听他又问了一遍,才等到衡祖答复:“如天霖所料,未降旨意。”
沈念觉出孟涯微微侧首,视线分明落在己处,说出的话自己却听不明白:“果如是也,则其必要下凡。”
“谁要下凡……”沈念心头突突地跳,总觉孟涯来了衡云山之后便言语怪异,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常有深意。
可他话还未说完,孟涯便又偏转视线,朝洞内道:“今番之事,关乎性命,衡祖万不能似从前一般随性而为……还望你莫要推辞。”
话音刚落,山脚下又有晃动之势,沈念下意识前迈数步,想同孟涯站在一处,却不料临近之时叫那人伸手一推,反是直仰仰往后倒去。大惊之下,他伸手去拽孟涯衣袖,却只觉手心一凉,而后便是脑后痛意袭来,再无知觉。昏迷之前,他只隐约听得洞内那道苍老的声音回道:“积山若亡,此地亦不复存,我心中明白。”
——
夷山脚下,竹舍之中,已是夜深时分。
段言站在门后,一身玄衣融在夜色之内,难辨身形。他好似在此等了许久,待听得楼上传来一声轻动,他才微微抬目,而后又听得屋外传来轻微的落地之声,他穿门而望,见夜色中有一团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四肢傍地,轻巧灵动,正是赤狐小九。
待其跑出一阵距离,段言才将袖中判官笔抛出,那笔尖毫毛不断延伸,噌的一下便往山中而去,其上还发出微弱荧光,段言见状则跟在其后,也不声不响地往山中行去。
狐九身现原形,跑得倒是快极,不过片刻功夫就寻至了倒青石所在的山洞。他站在山洞之外,前肢撑地、脑袋前伸,探头探脑地往洞中看去,两耳亦是微微颤动,似在探听洞内动静。
忽有咚的一声由内传来,狐九两耳一缩,前肢刨地、后肢撑直,等到声音消失后才小心翼翼地往内行去,他一路上提心吊胆,却不想此回进洞竟是顺利非常,不久后便走到了山洞尽头。狐九见周围无有异样,这才摇身一变,化作人形。
看见倒青石好模好样地挂在原地,他终是长长松了口气,拍着胸口庆幸道:“好险好险,我还当这石头叫人给偷了!”
但他还未放心多久,便又疑声怪叫道:“许久未来,难道这洞中原先便有这汪潭水吗?”
他看着潭面想了半晌,又杵着下巴踱步沉思,还是迟疑道:“不对,这破石头一来就撞在了山间,我明明记得这山里只有石块,没有潭水啊!”
他想到此处,心里又不平静,左看右看都近不了倒青石下,正自焦急,忽见那潭中有一块莹白玉石,恰恰好便在石下,狐九心内暗喜,连忙施法跃身而上,到了此地,才觉出此玉石精妙,似有汇聚灵息之妙用。
但眼前事关紧要,他的心思也不在身下这宝物之上,只是仰头看着洞顶倒悬而下的这块硕大青石。狐九两指并拢指向青石,口中不知念了甚么咒诀,便见那石头忽的发出亮光,形态亦有所变,慢慢悠悠地化作了一根精巧玉柱,然而如此模样却只维持了一瞬,紧接着便又变回原样,不论狐九怎么念咒,它都不动分毫。
狐九急得额上冒汗,眼见咒法无用,他忽的大叫一声,继而便是双目发直地站在原地,半晌后才哭叫道:“石头!你怎么……”
只是后头的话却又说不出口,狐九伤心过罢,转又气急败坏,围着这石柱连连转圈,手指指着它骂道:“你这破石头!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会私自下凡?你身毁事小,害我事大!还说是甚么天柱,你有何用,你的灵力都叫人偷干净了!”
狐九愈骂愈恼,不由得便想起在天宫时的悲惨遭遇。他并非是凡间妖修羽化登仙,而是神女织云而化,生来便在天宫。那位施法造物的神女位居三十三重天外,乃是一位灵力高深的上仙,因其极爱灵宠,又不能来往两界,故而织云化物,殿内有灵宠万千,而他便是神女座下第九只小狐,故而得名狐九。
只是天界灵宠灵力低微,在天上时只有兽身、难化人形,他狐九也不例外。而神女的宠爱只有几日,在狐九降生不久后,她便将其转赠给了另一位仙君,然狐九每至一处都不长久,而后几经转送,他才到了第一重天一位看守天柱的仙长身旁。
这仙长只有三旬模样,却爱化身垂髫女童,成日守在天柱旁俯瞰人间,不时还会哼唱童谣、自舞为乐。狐九在他身旁倒是呆了许久,记得这位仙长与他说了很多话,只他当初神识混沌,隔了很久以后,他才从其言语之中明白过来,原来这位垂髫女童竟是仙长在人世的女儿。
但是灵宠狐九总也想不明白,既然仙长当初能够斩断情丝羽化飞升,为何当上了神仙却要日日俯瞰人世,难道这世上还有后悔当神仙的人吗?更何况白驹过隙、两界相隔,他妻女必已轮回转世,注定是空挂念一场,又何必多想?然而狐九毕竟只是灵宠一只,口不能言,自然不能将疑虑问出口来。
天上的日子甚是无趣,也不知过了多久,待狐九灵智渐长,却也传来了仙长被贬谪下界的消息。原是其久观人世,见某朝某代妖孽横行、民不聊生,又因自己镇守天柱不得下界,便自作主张将几件神器抛到了凡间,不想因此扰乱了天道,而后被传诏入三十三重天外,反在殿前失言,几番大过之下,才被贬谪下界。
而狐九身为其座下灵宠,也因此牵连受过,被一卷捆仙绳拴在天柱之上,日夜看守,不得擅离。
自受罚之日起,便时刻都是煎熬。也不知这看守之位是否遭人所厌,狐九等了许久,也未等来接班之人,他本就胆小怕事,又恐再受主人之过,更是时刻注意不敢掉以轻心,然而即便如此,竟也出了岔子。
那本是一平静之日,他趴在天柱旁,隔着渺渺云海往人间看去,看凡人还未太平几年便又干戈四起。如此景象他不知看了多少回,正觉困乏之际,便忽觉脖上的捆仙绳微微一紧,狐九困意全无,连忙掉转回头去看身旁的天柱,然而不看倒罢,一看更叫他心惊胆裂——这天柱竟有下沉之势!
狐九急得手足无措,然而凭他的灵力连脖子上的绳索都无法解开,更别提向天庭报信,他哼哼哧哧叫唤了几声,然而天柱擎于偏僻角落,自然难以唤来他人。
正是焦急之时,狐九隔着云海下望,忽见一捆金晃晃的绳子绑在下端,拽着这天柱便要往下拉,狐九大骇之下,扑在天柱之上往上使力,然而此举却如蚍蜉撼树,不多时他便惊恐地发觉自己也在往下掉,从前要低下头才能看见的缥缈浮云正在周身翻滚,而自己的肉躯则是愈来愈沉、愈来愈重。
昏昏沉沉间,他便已随着天柱降落人间。初来时种种苦难且不必说,好在他灵力本就低微,到了人界虽有衰减,但也足够立身,反因少了天庭的限制而能化作人形,也算是因祸得福,之后更是因缘际会遇上了仙长,才得此将功补过的机会。
狐九想到此处,又是骂道:“在天上时守着你这破石头,到了凡间也要守着你这破石头,我怎会如此命苦!”
他骂了好一阵子也是骂累了,便坐在白玉石床上,垂目哀叹道:“罢了罢了,都过了这么多年,既没人来寻你,也没人来寻我,咱们回去也没意思。”
潭水波光粼粼,映在狐九哀愁的眉眼之上,更添凄然之色。他在原地坐了半晌,才拖着身子站了起来,正耷拉着肩要往外走,便听洞口传来一声呼唤。狐九心口一紧,不论天上还是人间,也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
“小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