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石室幻境崩塌之际,沈念先是使了个法诀封住离沂灵力,将其困在原地,后才遁身离去。
离沂不甘的叫骂声还在耳畔回响,沈念却置若罔闻。离沂害他父母,他怎可能留这妖孽在世?只是此人身后还有一尊大佛,沈念修为又已损耗许多,为存一战之力,他也不愿再将灵力浪费在这畜生身上。
不如就让其困死在这残破将毁的石室中,再等天劫罚下,这邪畜必也难逃一死。
只是离沂的劫难不知何时才至,而沈念的天罚却已近在眼前。
适才在结界内尚且未察,可此刻一出幻境,便听得四周雷声轰轰,天上更是乌云沉沉、惊雷滚滚,狂风呼啸不停,一副排山倒海、震天撼地之势,骇得沈念脊背一寒。
而在这雷声之中,还能浅浅听得几声急促呼唤,那人的嗓子都已叫哑了,却仍旧不得应答。沈念不敢细听,只是使了术法刻意避开了沈忆,他心如明镜,知晓此一去再难回返,不论结局如何,他都不会再是沈念,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惹弟妹伤心?
沈念、沈念……凡尘三十载,也不过是为此一念。残念将了,尘缘已断,再无牵扯。
沈念长吁一口气,又抬头往天上一看。自他出现后,天上的惊雷便聚在自己周侧,好似已久候多时,便是为了等己出现。
沈念知晓时间所剩无几,他需得尽快赶往观音庙,才能将这万顷雷霆引到那尊邪物身上,他不做多想,合掌掐诀,因着不敢从天上走,只能使了个缩地之术,吐息间便到了城郊观音庙。
雷声愈来愈近,近到沈念耳畔已听不得其他声响,他需得拼尽全力才能勉强压住心内恐慌。
这天雷既是劫难,也是天敌,没有妖修会不惧这滚滚天雷。
各妖修雷劫间隔时间各有不同,沈念之前已历经了十一遭雷劫,若按修炼时间算来,本该是在三百多年后才历这最后一道雷劫。可他入凡时曾受仙人助力,并与其约法三章,若是有朝一日擅自破开封印,则必引天雷下凡,提前受此一难。
沈念修炼不专,后几次的雷劫皆是勉然避过,从前在山中时尚有法器傍身,可此番他一无法宝,二来三成法力折在了离沂手中,要避过此次天罚,着实是难如登天。
在这雷声之下,他心内其实已泛起丝丝悔意,只是事已至此再悔也无用。既然那断手手心处的诡异眼珠已然消融,便表明它那原主法力已减,应当是这天雷起了效用。
沈念如此想罢,不敢再多耽搁,强压住心内惧意进了这观音庙。
一入此庙,沈念便觉周侧有异,好似这庙中早已叫人布下结界,震震天雷虽已聚顶,却难进庙来。见状,他心底的寒意顿减,转而又生出万千疑虑,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难道那尊怪佛真有如此本事,竟能遮蔽天雷?可若是如此,那颗眼珠为其分身,又怎会平白无故消失不见?难道……先前所见仅是诱敌之法,那东西真有如此魄力?
沈念愈想愈怕,心起提防,便也不敢贸然动手,只是先放出了几缕神识,避开主殿,反往庙内其余各殿探查了一番,自己则聚神于灵台。
“奇怪,怎会没人呢?”且不说钟鼓二楼,便连主殿前后的护法殿、讲经堂也是空无一人,沈念直觉不妙,又将神识调回,自行往最北端的藏经阁探去。
这藏经阁背倚竹林,乃是庙中最为清净之地,北墙处又是宽阔,故而官府若有布告多半张榜于此。当初萧镇在官府任职时,沈念便曾捉来蟊贼刘贰引其至此,不过当初是在庙外,此刻则是在庙内,仅有一墙之隔。
藏经阁内依旧无人,不仅如此,四下还透出森森死气,沈念心道庙内那些和尚多半凶多吉少,却不知为何不见尸首。他一面揣测,一面往藏经阁后头的竹林走去,他本意是想找寻庙内结界起于何处,却不料刚往北走了几步,便见得幽篁深处,有一人负手而立。
沈念只见一眼,手脚已僵。眼见此人身着一袭绯袍官服,腰缠革带、头戴玉冠。那人在军营时多着甲胄,沈念虽甚少瞧见其这派打扮,却也能一眼认出这是萧镇的官袍。
可是仲亭他身在皇城,又怎会现身于此?
沈念屏息凝神,其实早在那石室幻境将破之际,他便心有预感,直觉此事与孟涯有关。
可是、可是……若孟涯再度现身,那眼前之人究竟是谁?那他的仲亭究竟是谁!?
——“从来就没有凡人萧镇,他不过是孟涯用以欺天的一抹神识。”
耳畔梵音尤在,沈念却不敢细思,他甚至不想知道所谓真相,眼前的一切他都不愿再管,只想着赶去京城再会萧镇。
然事已至此,又岂能如他所愿?
沈念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人背影,心中说不清是甚么滋味,只觉懵然无措,手脚发冷,不能动弹。但当那人微微侧身时,沈念心中却是惧意大涌,阵阵惶惧澎湃着灌满胸口,他面对天雷时尚且有一战决心,可此刻却只能双目垂泪、束手就擒。
眼见着那人将要侧过身来,沈念浑身一震,忽起了种濒死般的解脱,他不管不顾,冲其唤道:“仲亭——”
那人面无表情,眼神似斧凿一般落在沈念身上,只听其道:“青蛇,你违约了。”
沈念如坠冰窟,两股战战欲往后退,然他不及行动,耳畔便有命令传来:“过来。”
“不……不……”沈念颊带泪光,怎奈身不能动,叫那人拂袖一携,已至其跟前。沈念口中大喘,在近处一看,见他面貌一如从前,俊美无俦、毫无老态,又哪里会是仲亭?他心内最后一丝期盼也化作灰烬,痛切心骨,语句难出,又逢上此人冰冷视线,哽咽数次,才朝其道:“……仲亭何在?”
孟涯神情不改,落在他面上的视线却微微偏移,扫过他面上泪痕,仍道:“青蛇,你违约了。”
沈念战兢兢往后一退,捂眼自弃道:“你只说仲亭有十年情隙,允我在此十年内与他亲近,如今十年未过,我如何违约了?”
他口中呜咽之声不止,又不肯在孟涯面前丢了脸面,只能强忍哭声,惨戚戚道:“你既是转世渡劫,究竟为何会在此现身……仲亭、仲亭他在京城尚有要事,你来此地,莫不要坏了他人间劫数?”
他言语间尽是送客之意,孟涯却不理会,反是冷淡道:“若非借你之力,我也不会来此。”
“况且……此劫变数已生,非但与你我休戚相关,也与凡间生灵牵涉颇多。即便我今日不现身,早晚也要再入凡尘。”他神情稍动,“青蛇,你贪恋情爱、乱我劫数,才引来此番天劫,因果在此,你心中可有悔意?”
“仲亭何在……”沈念不想听这些,只一个劲问萧镇的行踪,却见孟涯不肯直言,他心内悚惧,又屏息问道,“他可还会回来?”
话音落地,却见孟涯微微敛眉,他极少有此番神态,更惹得沈念心下暗惊,紧张想到:莫非是我言语有误,触怒了他?
可他虽是怕极了孟涯,但心内实在挂念萧镇,又要开口追问,便听其道:“劫难未过,自然要回。”
沈念浑身一松,甚至不去想往后该如何留在萧镇身旁,只是知晓他平安无事,他便已心满意足。他双唇轻抿,到了此刻才有心思考虑眼前危机,抬首环顾一周,忽然道:“此处结界是你布下?”
孟涯微微侧首,不再看他面上泪痕,反问道:“若非如此,你焉能撑到此时?”
“……如此说来,我还需多谢你。”沈念咬着牙,“那樊府的幻境呢?也是你施法助我出逃?”
孟涯并未直答,反是言语严厉道:“以你的法力,本不该深陷其中。我从前便教你束心之法,哪知你来了凡间,不精修为倒罢,反是情念丛生,这才叫那妖物缚住手脚,久难脱逃。”
沈念心里明白,只是一来不愿孟涯多做训诫,二来也是对那幻境中的话术心存疑虑,于是出言试探:“那东西是甚来头,缘何擅此蛊心之术?它……它也曾言及与你,倒叫我难断真假。”
孟涯稍稍抬眼,此番却是直视沈念双目,二人视线相触,明明有所隐瞒的是他孟涯,可眼神闪烁的却是沈念自己。孟涯见状轻笑:“他谈及了谁,才能叫你方寸大乱?”
好似叫人扼住咽喉,沈念半晌说不出话来,心中反是更疑:他在此处现身,却字字句句避开我问,难道真有实情怕我知晓?
这念头将一冒出,又叫沈念自行否了,暗道:他便有千万种考虑,总也不会将我放到最前头,我定是被那妖物迷了心窍,才会这般自作多情。
“看这榜文。”孟涯忽道。
沈念不明其意,只好上前一观,却见这红墙之上贴的尽是些官府告示,密密麻麻贴了整墙,且纸张完好,连边角处都不曾有缺。沈念虽觉古怪,左右瞧瞧又无异样,便问道:“不过是些官文告示,有甚奇特之处?”
“你再瞧瞧榜文上的时间。”
沈念一愣,又仔细看了一番,见墙上所有告示虽是内容不同,却都注有“建永三十二年”字样。沈念见之,低声道:“建永是如今年号,今岁是建永四十二年……这上头的告示,竟都是十年前的,这又是为何?”
孟涯转身往主殿望去,缓声道:“此庙十年之间,已无人走动。”
沈念大惊,反问:“怎么可能,我前几日来时,还曾见过庙中僧人……便是我法力被封、术法不精,也不该辨不出人鬼?”
他说话时,脑子里还回忆着众僧的话语神情,想其神态自若,并无丝毫异样,怎可能不是活人呢?于是又急匆匆去望孟涯,却瞧见那人也在看着自己,沈念微微一愣,只觉这眼神着实熟悉,从前萧镇教他誊字时,也常常这样望着自己。
那时候,沈念觉出他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后,还洋洋得意去质问那人,萧镇却从不肯承认,只道自己在看兵书,还笑话沈念是“山鸡舞镜、孔雀开屏”,反把沈念气得不轻。
这厢忆及往事,沈念顿觉头脑昏胀,连带着眼内也泛起阵阵酸涩,不由朝着面前之人唤道:“仲亭……”
不料他呼声未落,那人便倏然改了脸色,反将沈念吓得一抖。待他缓过劲来,更觉身前之人神情古怪,较之以往……总有不同。
孟涯从前虽也有喜怒,却都浮在面上,从来难达心间。饶是沈念费尽心思想要探寻,最后也总是铩羽而归,久而久之,反对孟涯畏惧更甚。
只是今日却不同,他虽仍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可眼神中却有情绪流出,虽是转瞬即逝,也叫沈念惊讶不已。
孟涯眉心微皱,不再理会沈念之言,转而道:“肉身虽陨,魂魄尤在。”
“……死而作生。”沈念虽听他点拨,却仍旧蹙眉不解,“不对,这地方不比别处,可不是甚鬼司阴宅。这观音庙可是香火鼎盛,每日都有许多活人来此,若这庙中和尚都作了死鬼,怎能受得了如此旺盛的阳气?”
孟涯冷眼瞧他,叹道:“修炼至今,怎会毫无长进?”
他训诫的语气仍似从前,沈念脾气还未起,便已无由来抖上三抖。自他化形以来,从未受过甚么高人指点,也不像凡间道士那般有甚师门戒律,其实大多妖修都是如此,在山中寻处宝地,若有机缘,再觅些法宝,管他是抢是偷,只要能长进修为便好。
若真要叫他回忆生平,再认个授业恩师,思来想去,也唯有孟涯。这人传他法咒、教他束心,可偏偏他对此人心怀不轨,畏之爱之,又随其到凡间闹了一场,最终仍是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