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是凡人,早已叫我迷晕了,仲亭不必担忧。”沈念话已出口,才回过神来,急忙改口道,“顺嘴之言,天霖莫怪。”
可抬头看向孟涯时,才发觉此人的眼神落在不远处那鲤妖身上,哪曾在意自己的话。
沈念心内愈觉古怪,一种难言的压抑弥漫在心间,他喉中吞咽,不由暗道:天霖一向如此,我原先对他也是这般又爱又惧,为何如今在他面前,却觉这般不自在?
任心头千思万绪,可对孟涯的惧意还是更胜一筹,沈念站在一侧,且听这人调遣。
“将那鲤妖捉来,我有话相问。”同样的声音,却已换他人。
沈念不及感伤,两指一收,便将那鲤妖捉上前来。他先前未下狠手,只化了两道水绳捆缚其身,是以这妖物的伤势并不算重。
如今受困于人,鲤妖面上狠厉不复,倒颇有些受死前的平静。沈念心中本就不快,见状出言讽道:“你这妖物倒会些旁门左道,竟不知从何处吞了两只虬龙,只这二龙本就幼小,虽不会噬主,却也难有几分用处,反需你以血肉供养他们,你这也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受此嘲讽,鲤妖的神色却无波动,在抬眼看向沈念时,反是笑出声来:“我原以为来者是那初出茅庐的小道,却不料是隐月洞洞主,我修为不如你,今有一败,也是情理之中。”
沈念闻言倒颇有惊异:“你认得我?”
可这鲤妖面貌尽毁,沈念瞧了许久也认不出其人是谁,他又细细回忆了一番北坞山旧识,能忆起的旧友也不过二三,且皆是山中精怪,万不会有鱼精蟹怪之流。
便在他纠葛之时,突听得孟涯开口提醒道:“月海青菱洞。”
“月海?”沈念低呼一声,“这便更怪了,月海虽在积山之北,却是无边无际,这万里海域之中,竟也有洞府所在?”
“既有活物,便可生精怪。”孟涯此时倒多说了几句,“阁下故事未完、宝盒未启,不如此刻继续?”
鲤妖浑身一震,望向孟涯道:“你……”
“既说要物归原主,我却不知旧物为何,便是我有心相助,恐也欠缺手段。”
鲤妖惊恐万分,喃喃自语道:“怎么、怎么会……你明明未碰宝盒!”
孟涯显然不想在此处废舌,他并未回话,四下而观,待扫向沈念时,却见此人回转视线,颇有些惊惶之态,竟连身子也微微发颤。
孟涯目光一滞,他稍稍抬手,手背擦过沈念的面颊,口中低声道:“青蛇,你在凡间唤作甚么?”
沈念不敢挪动身子,闻言却是身如雷劈。
古怪,实在太古怪了……
若是孟涯果真醒来,又怎会没有凡间的记忆呢!
下颌传来痛意,沈念被迫仰起头,见孟涯凑近在自己面前,好似蛊惑般说道:“青蛇,你今日实在古怪,凡尘不过二十载,你当真把自己当作人了?罢了,我不问你名姓,只叫你青蛇。”
青蛇……是啊,他本就是无名无姓的青蛇,总不该装人装久了,就真把自己当作沈念。
他心头明白此理,却莫名有些酸楚。
他二人言语尚轻,那鲤妖也未听见,待他二人私语作罢,才咬牙道:“上仙大人,小人先前话语并未作假,今日请上仙至此,确为归还宝物!”
孟涯的视线总算落回了鲤妖身上:“我并未见过你,而你,不仅知晓我的由来,也知晓青蛇过往。看来,有一句话你的确未说错,你来过积山。”
“而且,是在万雷劈山之后。”
沈念并不知晓他二人先前所谈,如今听了个只言片语,倒也有些明白,他知这鲤妖来者不善,便威吓道:“你今日叫我所缚,必是难逃一死,若想死个痛快,我还是劝你少说虚言,甚么阴谋打算都休要再提!你既想要天霖助你开启宝盒,还是将此物的来头细说一遍,若有片字隐瞒,我便砍了你的左手,叫你那宝贝虬龙形单影只,你说可好?”
鲤妖却似浑然不惧,他并未看向沈念,只是朝着孟涯的方向轻挪一步,焦黑的面容轻微抖动:“天雷之后,小人的确前往积山数回,也曾远远窥见过二位大人,只是不敢上前冒犯,所以大人并未识得小人。而后每隔百年,积山便有天雷聚顶,小人隔海相望,也偶有所见,只是这般天雷虽看着凶恶,却也与妖修所受雷劫相符,倒不足为虑,直到百余年前……那积山顶上竟又泛出红光!”
“小人心内大骇,唯恐此番殃及池鱼,于是思索再三,决定再赴积山一回,若有幸寻得上仙,也好求一避祸之法。”
听他断续说了许多,沈念的神色也渐渐难看起来,他唇齿紧抿,正欲打断,却见孟涯在他面前微微摆手,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
沈念不明所以,心内暗道:这妖物口中没几句实话,天霖为何还要听他胡编乱造?
思绪至此,又听孟涯说道:“看来,这盒中宝物,便是我赐你避祸之用?”
鲤妖的面上不知何时渗出了细密汗珠,他的回答似乎颇为费力,却还是咬牙坚持道:“正是……小人当时跪于上仙洞府之外,是以上仙未见小人……”
“青蛇。”听他说罢,孟涯淡淡道,“砍了他的左手。”
沈念略微一愣,却也明白他的用意,于是两指稍抬,那鲤妖的左臂便“嗤”的一声掉落在地,他臂上虬龙引颈怒号,却因失了供养,扑腾几下便不再动弹。而后虬龙化血,血雾消散,水中只剩下了数枚焦黑鳞片。
孟涯垂眸扫过,见鲤妖强忍痛意不敢出声,便叹息道:“看来发肤之痛还不足以叫阁下口吐真言,却不知那宝盒在阁下心中又有多少分量?”
鲤妖面色一变,瞪大双眸看向孟涯。
“你打斗之时将其藏于胸口,看来这宝盒虽然难以开启,盒内之物却易损坏。”
他话音刚落,便用眼神示意沈念,沈念会意,又自鲤妖身上搜出了原先那个玉盒。
孟涯原先兴致平平,直到此刻瞧见这宝盒才起了几分兴趣:“此玉甚为平常,非是积山之物。”
沈念手捧玉盒,细细端详,却未在盒上瞧见甚么符咒,他抬眸向孟涯询问,见那人作默认之态,便在指尖聚力,欲启此盒。可灵力使出之后,此物却是纹丝不动。
沈念心内讶然,一时参不透这玉盒来历,正在他困惑之际,又见孟涯大手伸过,竟将此物接在手心。
“天霖!”沈念一时不妨,又欲夺回玉盒,“快快松手,不知盒中有何玄机。”
孟涯笑道:“不妨事,如今该心急的,可并非你我。”
他跨步一动,身上的避水诀也随之变幻,稳稳罩在其上。待至鲤妖身旁,他才开口道:“你修为尚佳,可浑身上下却焦伤难愈,想是此伤并不寻常,该是当初积山天雷所致。”
鲤妖的神色一变再变,到了此刻已是破罐破摔,他双唇紧抿,作个锯嘴的葫芦般再不开口。
“当初万妖齐聚积山之下,恐非偶然。而你既居月海,得见山顶红光,想也较其他妖修更早一步,至于你胡编乱造,汇聚众妖来此所为何事,怕也只有你自己清楚了。”孟涯言罢惜叹一声,“可惜万雷劈山,你也未躲过此劫。”
“……积山之主,天命所在,的确是我小瞧于你。”鲤妖一反往前恭谦之态,咬牙急急说道,“可你未碰宝盒,怎会忆起前尘?若是神魂归位,便是天道大逆!你又怎可能平安无事?”
沈念闻言亦是疑虑万分,萧镇从前亦有过多次性命之忧,可不论是何等危难,都不该将孟涯带来此处……若是孟涯在此,不就说明三劫之中人劫已破,那萧镇怎么可能还活在世上?
沈念心乱如麻,又听孟涯悯声道:“我如今碰了玉盒,不也平安无事?只是你乔装于此,却落得这般下场,倒也令人唏嘘。”
鲤妖像是叫人碰了痛处,怒声道:“你是在可怜我!”
“正是。”
“你!”
“若留在此处的仍是萧镇,你也骗不过他。”孟涯轻笑一声,又朝鲤妖说道,“这计划漏洞重重,你被指派于此,也不过是他人的金蝉脱壳之计……瞧你面色,是不信孟某之言?”
孟涯这番话,不仅叫鲤妖面色大变,也令沈念惊愕不已,他见孟涯成竹在胸,又思及此人出现的时机场合这般凑巧,心内更是浑噩难解,可在他迷惘之际,却又有一道清明之声伏在沈念耳畔,朝他轻声道:他甚么都知道,他早知转世投胎会有此一劫……
而眼前之人却浑然未觉,他手持玉盒,右手轻覆其上,而后施力一掀,只听这玉盒发出轻微响动,竟就这般轻而易举地叫人打开了。
宝器顿开,却无异样。沈念一开始还心存防备,但见孟涯定定望着盒内之物,他便也强压下心头异样思绪,踮起脚尖凑上一看。
“呀——”沈念低呼出声,又急忙看向鲤妖,皱眉道,“这、这不会是这妖物的本体?世上法门众多,难道这是甚么分身秘术?”
孟涯未将玉盒盖上,反是抬手在盒侧轻敲数下,又开口劝道:“如今可算是阁下的最后一次机会了,若再有虚言,这盒中之物……转瞬便为齑粉。”
“……没有……甚么都没发生,你、你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处……”鲤妖的目光转而落在玉盒之上,眼见着这莹润玉盒光泽渐散,他那焦黑丑陋的面庞上竟坠下泪来,“死事早成定数,鲤妹、鲤妹,是我害你啊!”
他说罢竟是仰天嚎啕、痛哭不止,而他右臂上盘弯着的年幼虬龙也作扭曲挣扎之态,竟同他一道仰头哭嚎。见这二妖哭声渐大,孟涯忽而抬手一松,“啪”的一声将这玉盒摔落在地。
盒中那尾巴掌大小的金色鲤鱼亦随之翻落,正正好倒在鲤妖身前。
一时间,哭声皆止,鲤妖目眦欲裂,怒极道:“你、你……”
“阁下再不开口,你这爱妻便是尸骨难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