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的眼睛一刻没离开季陵,只在崔洝辰扫过来时才仓促地移开。
就这么几个来回后,坐在上位的崔洝辰翘着腿问:“是见过么?秋娘。”
秋娘闻言福身道:“没有的。老身瞧这位小公子相貌堂堂,实没忍住,失仪了。贵人们先坐着,老身去沏茶。”
崔洝辰轻轻摆了摆手,招呼她说:“你是客,没有奉茶的道理。朱九,去沏茶,顺带上些府里带来的鲜果糕点。”
“虽说你们是外邦人,毕竟在南俞生活多年,不会吃不惯这些吧?”崔洝辰拿起桌上的蒲扇,打着风说,“先帝广开民风,早就没有排外一说,正经留在南俞的,向来一视同仁。”
钰哥垂首一笑,悠悠然说:“宿仇已结,再难谈和气。我这样跟你说,不怕你不乐意,若非你善待我祖母,今日,我必不会如此。古来征战,哪里来的好聚好散?有些想法,其实只是自以为罢了。”
钰哥的话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但崔洝辰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这是没法子的事,前朝那么烂,不翻了它,谁都活不下去,翻了它,随后便是安内平外。大济趁火打劫,本就带有从前累积下来的怨恨,拿大济的话讲,不过是在一报还一报而已。
他们崔氏从塞外横空杀入的时候,旧江山早就已经民不聊生。弘渊帝立誓要施仁政,自开国起,便大刀阔斧地废旧换新,减赋税兴农耕,举人唯贤,不问出身,从大局来看是很有成效的。
两个人身份不同立场不同,崔洝辰自觉没必要强行说服,倒是季陵动了动,他从袖袋里掏出短扇,边摇边说:“际遇问题,时也命也。谁能叫百姓安居乐业,谁就配得上龙庭高位,叫什么朝,论什么代又有什么所谓?”
这人倒是表里如一,都一样的浪荡。钰哥坐在对面,饶有兴味地盯着季陵看。
崔洝辰时下不爽,况且他手头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再跟钰哥绕弯子,只怕这晚饭都要没了胃口。
“我今日来,是想送你一样东西,我瞧你没随手带,不习惯吧?”崔洝辰从袖袋里抽出短刃,轻放在案面上,说,“拿去耍耍,看顺手不?”
季陵是知道他出门带了这个的,但那刀利得很,兜在锦袍里,居然没划破丝毫,不知该叹是衣裳材质好,还是该说崔洝辰的手脚轻。
钰哥脸色变了变,见那新刀泛着寒光,瞬间又恢复常态:“上回那事,想来是叫你误会了,我会点拳脚只为防身,哪里用得上这些东西?且收好了,千万别伤着了自个儿。”
“魏雪瑶的母亲余氏,初进魏宅时颇为得宠,可好景不长,诞下女儿没多久就让喜新厌旧的魏明忠抛诸脑后了,她生产后败了身子,急需寻个熟手留在跟前照料。很巧,秋娘出现了,她手脚利索又无牵无挂,细心妥帖如亲娘,再加上金银不费,只想讨口吃食,”崔洝辰倚靠在椅中,神色淡然,“余氏便交了心,连战乱无家这样的话都肯信,要知道那段时日,是最为太平的。”
秋娘起身,要张口,让崔洝辰挥指收住了。
“不必着急,听我讲完,”崔洝辰懒得听他们废话,继续道,“余氏失宠后,手里还握着娘家带过来的余银,其他几房从最初的看笑话逐渐变为眼红,明里暗里开始使绊子。秋娘够能忍,硬是挺到魏雪瑶成年,如今大概还留着些痕迹吧?她掩藏得再好,也有被发觉的时候,某一回你们见面,你见着了那些伤痕便记恨在心,直到魏家被人灭门。”
钰哥翘指掀盖,悠闲地呡了口茶,几不可闻地哼了声。
“魏明忠遭难在意料之中,他本就不安分,手里那么多钱财进进出出,又不是圣人,日子一长,根本就控制不住起念头,”崔洝辰忽而一笑,道,“他也明白,不管他贪还是不贪,都下不贼船,还不如索性先让自个舒服了来。魏雪瑶本就跟她爹没情分,篓子捅大了,要抽身是在情理之中的。而秋娘没有跟着走,也并不是因为什么替她善后。”
秋娘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崔洝辰饮了半盏茶,解了渴,再次继续:“这事待会儿说,咱们再转回来。魏家灭门,多的是人看好戏,与他平日里的作风脱不开干系,因此陆世昌跟奎隆屡下赀州都无功而返,有太多人盼着他身败名裂,家毁人亡。魏雪瑶能在郧州隐匿下来,一是因为他们夫妻二人在郧州做了不少实事,当地人有意为保,二是有人暗中庇护。”
季陵听得入神,连扇子都没摇动了。
“天时地利人和啊,那我又是怎么清楚的呢?”崔洝辰搁下茶盏,缓缓拿起那把短刃,抚过倒勾似的缺口说,“你要是不补那几刀,那几人也未必能活得下来。我这么坦诚,钰哥,再绕圈子,就说不过去了吧?”
钰哥无所谓地一笑,道:“他们不该死么?多活了那么久,已经是前世积德了!我杀了人,怎么?你要押我去府衙么?”
崔洝辰稍稍摇头,顿了半晌,叹气道:“你效忠的主君让你大好年华放到那样的地方去作贱,酒色里头讨活路,个中苦楚......非常人可忍受,秋娘也使得。若是你心中真的没有一点怨念,就不会替秋娘去顾全魏雪瑶,那个主君默许你的私心存在,是因为你们还有价值可用,谁叫这么些年,你们已经与贺秋搭成一线了呢?崔元流向大济的脏银,是贺秋通过你们联络人护送才得以顺利成行,他那大娘子母家的商铺是最好的遮羞布。你们以为这些日子真就这般风平浪静么?杀你们的人,根本凑不近你们的身罢了。自然,消息也是传不进来的。”
季陵才想起来,佟盛经常见首不见尾是干什么去了。
庭院里白光一片,除了水流声没其他动静,屋子里的人都没开口,崔洝辰在等。
不知过了多久,先起了抽噎的声音,秋娘捏着袖子开始拭泪:“都是祖母的错,这些年叫你受苦了。”
“生什么样子的儿子,你又左右不了,”钰哥侧头看她,轻声细气宽慰着说,“父债子偿,不是你的错。”
秋娘搭上他的手臂,摇头道:“我做的孽本就该让我一人担了!这个火坑,不该你跳的。”
她不是个没理智的人,实在是崔洝辰戳到她的痛处了。
“当初但凡有旁的出路,你都不会出此下策......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钰哥重新看向崔洝辰,眼神中多了几分真诚,语气变得正经不少,“你们南俞上下腐朽,如蚁溃穴,即便没有大济,也见不得有好的前程。你贵气冲天,不是重臣便是亲王,可你年纪轻,皆不在范畴内,那些都是熬过岁月的老谋子,除了崔元......但他脾性跟你大不同,与我们打交道的时候从没有过拖泥带水,不像你,这样处处留有仁德之心。思来想去,你是哪位亲王底下的贵子吧?”
其实他已经猜出了个七八,想让崔洝辰把话接过去,好证实自己的猜测,可崔洝辰根本没有打算顺他的意。
倒是季陵听得挺舒服的,他已经挺了半天,这会腰酸背痛,坐相完全没有了,垮在椅子里吁了口气替崔洝辰接道:“什么王不王的?不都长俩眼一耳朵。你们的问题跟他身份有什么干系?我说呢,京官儿都没贺秋磕碜,那劲儿装得,给副碗棍就能沿街开工了。”
“他是憋的,做了那么久的窝囊女婿,不就是因为出身卑贱叫人看不起,铆足劲想攒分家底,”钰哥知道季陵好奇,便八卦给他听,“但他胆子太小,抽的油水上不了台面,我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看不见。不过,仅仅是这么一点蝇头小利,也足够他威风好些时候了。就是这样吃里扒外的人,最后真挪到大济去,就未必能叫人瞧得上。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跟你说。”
钰哥此刻的口吻像极了哄小孩儿,宠溺得不行,眼神真诚到只要你开口,星星月亮都能摘下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