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顶上的燕群低空飞过,带起檐柱上宫灯穗子轻飘。
尉太嫔俯首叩拜说:“这般穿穴逾墙之人讲的话,怎能听信?臣妾乃崔昭离的长辈,又是先帝宫眷,岂能背负这样的名头?叫人怎样瞧皇家宫闱?太后娘娘与皇上一向耳清目明,定要做个公断。”
陈振德忍不住小声叹服:就这样的,还能生个傻儿子?谁信,简直是百炼成精的典范。
小临子答不上来,情急之中爬向李道林,抓住他的袍角哭着说:“小人真听着的,她这是在狡辩,万不能让她糊弄过去啊。”
李道林抽回袍摆,冷眼看着他说:“本都都座下就没有手脚不干净之辈,内侍所丢不起这人!”
“是老奴管教失职,”李道林转过头,面向上位,呜咽道,“太后娘娘、皇上,小临子的话可以不作信,但老奴在御前勤勤恳恳已有三十余年。老奴深受两朝皇恩,时时刻刻感念圣宠,即使身首异处也绝不能奉叛臣贼子为尊。”
见永禄帝有些动摇,陈振德站了出来跪地说:“安平王随御马征战时,李都都还是东门外推草车的包巾小役。平定天下折损近三万将士,连闵和世子的亲娘都病死在途中。而后六王摄政,安平王主理外战,松宁一役国库无银但凡王府沾亲带故者皆倾囊相助,才能凯旋而归。讲句大不敬的话,他是先祖的长子,却将唾手可得之位拱手相让,在评定功勋之时也掩其锋芒,若是王爷贪权,哪次不是机会?怎么,难不成这样还没你端茶递水劳苦功高?”
话就这样一段,那些峥嵘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眼走到了当下,迎得盛世浸润了太多血汗,也不是谁都愿意回头看。
崔台敬皱着眉头回首说:“陈大人忤逆了!与此事无关的话,休要再提。”
“南俞是百姓的南俞,朝堂是给百姓谋福祉的地方,”太后欲将气氛缓和下来,话也说得大气,“不管姓不姓崔,做的都是安家立命的差事,只是职责不同罢了。人是有感情的,心尖上的那杆称自有衡量,有的流芳百世,有的遗臭万年,无愧于心便已是难得。”
永禄帝脸色十分难看,但他没道理向堂下众人泄气,只好指着李道林说:“今儿这事没挨着你便罢,要是有你参和,自个了断去。”
人生头一回走进森严宫宇的丁掌柜,心若雷鼓。半个时辰前她还拔着算盘子,陡然被披甲带刀的侍卫问及前些日子耳聋的琴师,半晌才反应过来,看样子那小子是犯了事,不管犯什么事,她都不能卖!马上摇头说:“官爷,那就是个走游散家,我哪儿能说寻就能寻得到的?”
于是,她被人丢上马,就这么拽进宫交差了。
在她稀里糊涂跪到堂上看清周围时,腿都软了,颤颤巍巍想开口又怕讲错话,犹豫半天才结结巴巴的说:“民,民妇丁香,拜见皇上和,和各位大,大人。”
“莫要害怕,”太后温和一笑,没有怪罪她惶恐之下遗漏了自个,甚为慈爱的说,“不过就是唤你来讲上几句话,你照实答复就成,无需在意他人。”
丁香不停磕头说:“嗯,是是,好的,呃,民妇遵命。”
“抬起头来,你认认,见过他么?”太后指了指李道林,又指向崔洝辰,说,“还有他。”
丁香战战兢兢的抬起头顺着方向看了看说:“见,见过的。”
“叫太后娘娘。”姑姑说话很轻,但语气极重。
丁香连忙再叩首:“回,回太后娘娘的话,民妇有见过。”
太后朝姑姑压了下掌,继续问:“前些日子他们可有去你酒楼吃酒?听说还有个耳力不佳的琴师在侧,此人现在何处?那人当真是什么都听不到么?”
丁香满脑子就是今儿死这也得保住那小子的念头,她默默吸了口气,话也跟着顺溜起来:“回太后娘娘,民妇识得的琴师没有上百也有大几十,驻店的统共也就三人,您说的那位实难碰的上面。他来无影去无踪,唠个嗑都得靠猜,要不是琴技出众,我...民妇也懒得费工夫接待。堂上的俩位贵人是到楼里吃过酒,门口还有官爷把守,伙计都躲得远远的,民妇也不敢靠近,是不是要问吃的什么喝的什么?楼里有底,随时可以查。”
崔洝辰凤眸一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机灵劲儿与季陵真是如出一辙。
“既然不是头一回碰面,仔细摸排总有蛛丝马迹出来,”李道林咬死不放,非要凿出缝来,“他打哪儿来,去向何处,沿着道找,有人的地方就有嘴怎么可能抹掉行踪?大胆贱妇,你可知在这堂地上诓骗是什么结果?你家还有多少人肯与你陪葬?”
像是被吓破了胆,丁香‘啊’的声哭出来,全身抖个不停:“民妇怎么敢诓骗人?做买卖的,进门叫声好,出门屈腿送,来来往往都是为了银子。过了门口那条道,谁管谁的去留?哪怕楼里的伙计也只会花心思惦记多挣几枚铜板,离了楼没两日就忘记谁是流月居的当家人。真的是,寻不着他啊。”
她委屈地拭着泪,抽了抽鼻子说:“流月居从两门饭堂子到如今六门两楼连场子大厢房,民妇起早贪黑才好不容易有的局面。民妇死不起,甘不了那心,何必为了一年也见不到一面的聋子稀里糊涂的把命丢了,这也太不划算。您非要道个东南西北,那民妇为了活命,只能瞎指一通,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道林千算万算都算不到酒楼掌柜嘴皮子能这么溜,他也是醉了。
“都道买卖人长了张巧嘴,果然有过之而无不及,”永禄帝看着丁香一丝不乱的发髻说,“衙堂不是能言善辩就能蒙混,若非严刑拷问,想来问不出实话。”
崔洝辰脱口而出:“皇上!”
“你敢说情,这事就并非空穴来风,”永禄帝扫过去,目光锐利,“官府里的规矩,莫不是要朕再给你从头过一遍?”
言罢,崔洝辰垂下眼眸,看着丁香躬着的后背没在开口。
本本份份做生意的丁掌柜没进过衙门也没上过公堂,但规矩她听说过,没带犹豫回道:“民妇问心无愧,不怕。”
皇城那面围墙犹如看不到的天谴,百姓跟官家永远都达不到所谓遐迩一体。鬼门关就是那枚落章,无数人熬不住皮肉之苦,屈打成招有,真相大白也有,打死还不改口就算定案。
侍卫一见永禄帝按下手,左右架住丁香出了门。
二十杖,汉子都要脱成皮,丁香被打昏厥了两回,几乎受不住要松口时便左手抓地又将右手指头伸到嘴里硬生生扛了下来,直到板子立在一旁,她才血肉模糊的再次陷入昏迷。
陈振德叹气道:“女子能做到这样的,不多。”
被重新架回堂内的丁香,身上已经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血水渗透的衣衫粘着皮肤,趴伏于光洁的地板上,气息微弱。
“是个有骨气的,就是后宫女眷怕也挑不出几人来,”太后不掩赞许,扶着姑姑的手起身,探出头仁慈的问,“哀家给你在宫中找个女官做,这是光耀门楣的大好事,只要你再仔细想想琴师有可能会落脚的地儿,即便是一点点的影踪也是立了大功,当作进阶的根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