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正在撤扫案面的茶水,见崔洝辰进来,原地跪礼。
搁在托盘里的两盏茶几乎没有动过口,崔洝辰瞄了眼后向案后的程恩兆恭身一拜。
“墨迹还未干透,挂那边晾着,”程恩兆拿手里的笔指了指侧后方的多宝架,头也没抬,一边批阅公文一边说,“没工夫扇,自个上手吧。”
崔洝辰绕过去自多宝架上抽出蒲扇来到画前,来回看了许久,咧开嘴笑说:“这幅画若是有算价,得值我百来个铺子。如此罕见的劲骨丰肌世间能上哪儿寻?先生依旧是神来之笔,真真地传世佳作。”
“不好使,收了吧。”程恩兆提起笔,侧身看过去说,“上回就这套说辞,隔了好几年没改动,看来是黔驴技穷都把学业都还给圣人了。这可不成,明日起......”
“明儿起不了,开铺呢。”崔洝辰探出身,状似无奈道,“改日,改日啊,真是忙得晕头转向的。明早我让甫威来接您跟师娘,待用了午膳再回。”
程恩兆搁下笔起身过来,看着他扇着画说:“我与你做师徒已是破格,多年来因着这层干系更加在意言行走动。王爷亲友众多,必然人多口杂,俩家的联系何必拘泥形式?为一时宾仪白费那么久的经营实为不妥,明日还是不去的好。”
一番点到即止的说法崔洝辰怎会不明白,画是师徒间的馈赠,但俩家相交太过频繁就容易引起诟病。先生跟其他朝员不同,本就在政身上有争议,如果不是立世有则,也不可能稳坐于万臣之首。
这是大局既定的事实,他只好做出让步:“去不了也要尝尝新到的好茶,季陵早让铺子里特地精挑了份濛眉云雾,是丛岭顶上的珍品,产量不多且口味极佳,明日便让人送过来。”
“就算他不送,我也要向他讨,”程恩兆伸指轻点了下画面,拿到眼前,指腹上没有痕迹,笑着说,“这样的茶,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崔洝辰收起蒲扇先扶先生回座,然后自个掀袍端正跪坐在侧案说:“管够,让他坐案点茶、掌砚研墨都是成的。”
程恩兆睨着他,懒得戳穿后半句毫无底气的话,只说:“这么硬气?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尚有自知之明的崔洝辰再不敢继续,话锋一转说:“方才遇着黄彻,面如锅底,可有在此造次?”
“想造次也是冲着韦跃跟枢密院,在我这犯不着,”程恩兆重新提笔,“他吃不下,睡不香那是必然的。”
崔洝辰执袖研墨,没什么表情的说:“奎隆一下狱,他的财神就跑了,再抽了他的位置,李道林连个眼神都不会给他。一文不值,还不如丢到崔元那头去做搅屎棍。”
“跟人学点好,看看如今谈吐像什么样?”程恩兆摇头叹息,“好歹是高门贵子,圣贤门生,怎么张口就来?我就这么误人子弟的?”
“先生教训得是,往后学生注意,”崔洝辰规规矩矩端正姿态,轻轻搁下墨石后,拢袖置膝说,“旁的先放一边,倒是李道林这头不好预料,尽管已将他去头掐尾,依然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最拿手的就是媚圣,皇上对他比太后都亲,生就两面三刀,是个狠角色。”
他不信李道林能乖乖受制于人,铡刀之下仅仅只为讨口气喘息,用人不疑在这行不通,李道林能用但一个不小心就变成倒戈相向,适得其反。
“内侍所的人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根基已深,你往里边插了几次脚都被清理了个干净,”程恩兆沾了些墨,顺道看了他一眼说,“守在御前的院使有你一份功劳吧?太医院是个好地头,他棋差一招让你捡着漏了。”
崔洝辰一晒,说:“他不是擅长过河拆桥嘛,这就是因果循环。太医院可不像内侍所经年不变,人家铁打不动地四年一轮政绩考核,流动大,他那杯弓蛇影的性子断然不碰,难得挨上个詹太医也让他弄死了。他可以不信太医却又少不得,可不就让我给捡着了么。”
“还有胡肃远垫着,可以暂且一放,”程恩兆侧身,两指敲了下案面说,“黄彻以敛财择人,崔元若不蠢笨就能拿此轻易将人收服,丰兴王家老亲王是怎么拜倒在铜臭底下的,做儿子最清楚也最能领悟怎样用钱拿捏人。丢过去到底是瓦解分裂还是如虎添翼,很难讲,要论带兵打仗的本事柯安比不上黄彻,毕竟是六王曾经的贴身副将,若非六王归天,今日必不能轻易摆布这个御前近身统领。”
崔洝辰眼神一凛,微微蹙眉。
他的确忽略了这茬,尽管殿前司已经溃不成军深受财浸气傲腐蚀,但不该忘记的是黄彻也曾是个能攻城略地的悍将。
不过崔洝辰急速的转过弯,淡然一笑,轻飘飘的说:“您见过农家打老鼠么?他们都要把老鼠引诱到同一洞内再作清缴,为的就是斩草除根。崔元已经被砍掉了对半的兵力,他现在有力都难使,再说,以利而聚本就脆弱,黄彻总不能抱着金山一个人花,他的根基不也还在邺京?七寸在手,便不怕他。”
比起黄彻的父母双全,儿女具孝而言,崔元的七寸却不在京,他成亲时日不久还无子嗣,母亲早逝,混乱不堪的豪门争斗早就淬炼出一身冷血。这个黄指挥使的软肋,实在是有点多。
侍从叩门:“禀报大人,芫沣王到了。”
崔洝辰起身拜说:“先生勿要劳累,学生告辞。”
程恩兆颔首,对门应道:“进来吧。”
崔洝辰将画收好,要到屏风侧角时与崔骐睿打了个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