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君放心,”魏雪瑶自然也能看出他的顾虑,接话说,“没有比秋娘更稳妥之人,她早在二十年前就入了魏家,与她一起卖进魏家的还有一批战时逃难的乡妇,她年纪最大各个侧房都瞧不上便归置在我母亲身侧,是伴着我出生的。我娘去了之后,她便是我最为亲近,往时提起过她的家人皆死于战乱,独独留了她与孙儿二人,可惜无力照拂便送了出去,后面日子稳了也寻到了亲,不想竟入了那种地方。”魏瑶雪轻缓的摇了下头,惋惜说,“四郎君想必已经猜到了,那人便是钰哥。我托人给钰哥赎了身,本想让他过正经日子,可人打小便长在那地方,就算得个自由身子也离不得那般境地。我恰巧嫁来郧州,便借着送茶之机给俩人搭个桥。”
“秋娘在我手上,到底是福还是祸也未可知,你这般担保她干净,我且信你。”崔洝辰像是真信了又突然想起在蓬莱时提起秋娘,钰哥的迟疑,便说,“依着钰哥的近况,他带着秋娘远走高飞不是能活得逍遥自在?你认为你们情谊深厚,足以让她生死不顾,甚至冒着牵扯上钰哥的风险也要深入虎穴,她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忠仆。”
外边传来稚童的咯咯笑声,侍女抱着娃连同手里的石子挪下石阶,方才的声音便匿了去,三人暂顿的谈话又重新再起。
“忠贞之士,怠慢不得,”季陵在一旁开口说,“我可以帮你看着,定然少不了老人家吃喝。”
话落后他抖了抖手中的黄纸说:“这个有用,收了。”
“拿出来就是给四郎君使的。”魏瑶雪并没有执着要回秋娘,垂目说,“季掌房这般仁义,先谢过了。我早先也跟周郞思量过此事,交出账册我们一家三口必死无疑,倘若拖延一时半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们已无路可退,唯有出此下策,身旁能用之人别无可选。”
崔洝辰转着指环思索问说:“秋娘在案发之前就出了魏家是因为她自你这里知晓到变数?她与你这般亲近却不随嫁,她的孙儿还在此地,也不跟从,说不通。”
魏瑶雪回:“我在母家辛劳多年却落得个净身出嫁,初来郧州真是捉衿见肘,处处都要银子。好在当初我娘还有私底下用积蓄置办的小业未打点妥当,父亲消息通达,处处提防,为此我不能自个动手,只得早作打算,在秋娘身上花了心思,移花接木时绕了不少弯子,有秋娘做应,凡事通畅许多,这就是为何我能在此地走商和在魏家又查不到她的奴籍的原由。”
便是魏雪瑶有了孩子到被人掉包,周文升遭弹劾,魏家被屠,秋娘顺利走入杜宅直至现下的经历了。
崔洝辰缓步至门口,转过身说:“有见过大街小巷的缉拿令吗?一千两,可不是小数目。眼下你泰然自若,倒让人匪夷所思。”
“平日民妇深居简出,非必要时也精心打整装扮,即便亲近之人也难分辨,自是不易察觉的。”魏雪瑶回道。
“没这么简单,”崔洝辰望向佛像旁被风撩起的经幡,若有所思说,“就算奎隆新官上任,但陆世昌三番四次南下居然也摸排不到你这,本身就蹊跷。你再怎么谨慎,都不可能谨慎得过耳目遍布。”
季陵像是站累了,双掌抵细腰抻了抻,靠在店内大石柱上懒懒洋洋的说:“四郎君府上莺燕成群,殊不知女人换皮如投胎,加上这地势,能站住脚,怎会说不通?以周大娘子的脑子,想要逮着,看起来,不太容易......”
“今日自个来的呀?云纪师太。”门外的侍女嗓音高了好几度确保殿里都能听到。
魏雪瑶闻声往后退了数步,站在了暗处。
不远处一姑子担着养料走进长势甚好的菜园,撂下物件抹了把汗对着跟前的侍女说:“沉音不得空,谁来都一样。施主这是有客上门呐?恰好地头的菜自个掰些,进来日头不错,挑一挑也还过得去。”
“待会我去问问我家大娘子,”侍女牵着稚童的手,站在泥沿上接话,“师太,今日大殿的香火怕是要晚些时候供的,完事了就顺便下去结下灯油钱。”
“不打紧,底下要续的香客还多着呢,晚些时候更得闲。”云纪师太笑说。
门外田间地道宽阔,竹篱笆里外隔出类别不少的时菜瓜果,简陋的竹架攀爬着藤蔓类绿蔬。
侍女见人收拾好了兜子和农具,上前扶了把手,客气的与人作别,待不见了人影才牵着孩童回到殿前。
“这么大笔银子,就算是听说都够叫人垂涎三尺,”季陵侧身漫不经心的瞥向那二人,说,“那枕在脑门下,不得夜夜美梦,你们好门道啊。”
魏雪瑶没辩驳,因为她的确沾过手,她往时的锦衣玉食跟盐账脱不了干系。
“何以辨认另郎?”季陵逞一时嘴快完继续问。
魏雪瑶伸出两指一比说:“稳婆说他腿根有块指甲盖大小的朱红色胎记。”
季陵点头记下。
魏雪瑶这儿倒得差不多了,俩人便不再多作停留,崔洝辰转身向她告辞:“如此,周大娘子须看紧账册,案子不管走向如何还望谨慎行事,后会有期。”
周文升朝不保夕,崔洝辰再做敲打让魏瑶雪心知肚明,微微欠身应下后将二人送出门。
季陵迈出门槛时被屋侧孩童的嬉笑声吸引过去,怔楞了半晌后,回首难得肃然躬身抱拳,对魏瑶雪说:“来日周大娘子若寻得令郞,要是瞧着这孩童不喜可知会于我,我愿代为照料。”
崔洝辰闻言心间默的一下,转身凝望着他。
“季掌房多虑了,稚子多无辜,日后要是寻得他的亲生爹娘我必定好生相送,若是寻不得,也让他与我儿为伴,不分彼此。”魏瑶雪也正经应说。
季陵点点头,低声说:“那好。”
魏雪瑶转向崔洝辰突然跪身说:“还有一事,请四郎君务必应允。”
崔洝辰说:“力所能及的,定不推辞,你讲吧。”
“若周郎遭遇不测,还望四郎君留个全......给我。”魏雪瑶说不下去。
但崔洝辰明白了,回她:“我尽量。”
闻言,魏雪瑶含泪叩首谢过。
石阶平缓,二人并肩而下,沟渠流水声响荡在耳边。
“你…..”俩人沉默了许久,崔洝辰蹙眉,轻声开口。
“主君想问方才的事?”季陵低头垂目,似是小心的盯着自己脚下,一边又回应着他,“全当我一时兴起,没个分寸好了。”
崔洝辰停了下来,盯着他的侧脸沉声说:“几时你会怀疑过自个的分寸?不可说实话么?”
“什么叫实话?”季陵也停了下来,并没瞧他,盯着身侧的枯枝,状不在意说,“不过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想听,讲于你便是。不过就是有年路过一处市集,人家摆摊卖贱奴,我打那路过见着里面有个比适才孩童还小的小人儿,叽拉着鼻涕嗷嗷的哭,一只手朝着路过的人摇来摇去,周围人瞧热闹的多,也没个真正出手的。”
崔洝辰道:“你买了他?”
“没,我当时年幼,”季陵偏头又看着浮满枯叶的小渠,低声说,“后来倒是出来了个布衣少年,掏了半晌就摸得了几个铜钱,讨价还价的便将孩童从血污泥垢的手里面接了过来。”
崔洝辰叹了一气:“几个铜钱…..”
“折了只手,又那么屁大一点,值不了什么钱,没人买怕是要不了多久就烂路边了。”季陵淡淡一笑,歪过头双眸清澈,凝视他说,“幸好,命也不是太烂。”
崔洝辰与他对视,温声说:“我会留意方才那个孩童的。”
像是得了个极要紧的承诺,季陵满意地点点头,步子陡然轻快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