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严冬,南俞年过半百的刑部尚书陆世昌形如朽松,跪于中正堂青石阶下,躬身伏地,冠帽与朝笏置于身前。他外露的十指冻得通红,颈部衰老的折皱皮肤叫灰白的胡须掩住,只听得回话沙哑:“臣,知罪。”
永禄帝将手心黄绸金线手炉递出,旁边白面银眉的宦官当即勾身捧在怀里,他抄起软垫上的奏疏当空掷向陆世昌半白的发顶,怒声喝斥:“没叫殿前司昨日拿你,是给你留着为官多年的体面,正二品堂官,肱骨栋梁,你现在要骑到朕脑袋上来?陆世昌,你以为跟了先帝一场就得了免死金牌?想在这地头横着走?你问问自个儿有那个命吗!也只有死人,才配得了这福气!到底是生了怎样的熊心豹子胆,竟敢作朕的势?”
龙颜盛怒,大殿文武像挨了记重棒,撩袍屈膝,悉数跪倒一片,齐呼:“吾皇息怒。”
门还大开着,冷风穿堂而过,袍袖昭昭,底下那些上了年岁的文臣,叫这大雪天催驼了背脊。
陆世昌就地迟缓叩首,老态龙钟地跟着天子踱步的方位缓缓跪拜的角度,声音一度微颤:“臣不敢,臣罪该万死!内宅家丁目无纲纪,冲撞侍卫巡防,遂起口角纷争,实为臣管教不严,还望皇上责罚。”
“你守了二十多年朝纲理法,却说自家宅子里的人不懂纲纪,这算什么?监守自盗?”永禄帝转身顿足,立于台阶之上冷冰冰的看着陆世昌,双手负于背后,沉吟片刻后即令:“陆世昌以下犯上,管治无方,摘了他的官戴,贬黜其职严加查办。”
“皇上!不可!陆大人虽有过错,却罪不至此,”御史中丞程恩兆急忙叩首道,“据臣所知,家丁招募不久未经府训,贸然入皇城纯属意外,管治无方是有,可犯上便言重了。皇上,陆世昌为官政绩斐然,前有......”
“程齐允,朕念你誉满三朝,不跟你计较,”永禄帝慢条斯理地打断程恩兆说话,语气不睦,“若是还要跟朕翻旧账,定不饶你。”
言语交错之间,陆世昌投了个不经意且转瞬即逝地眼神给程恩兆。
程恩兆怔了下,再度叩首道:“臣不敢!还望皇上三思!”
“思过了!”永禄帝拂袖喝道,“殿前侍卫!”
披甲仗剑地殿前司侍卫领命上前,火速的把陆世昌拖了下去。陆时昌半点没挣扎,但头发还是松了,他被拖走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朝笏,一脸漠然,只言片语也不留。
他一风烛残年,无谓是否死得其所,这南俞的天大概是看够了,也看腻了,还不如去那头伺候先帝。
众臣公遥首观望完,先是噤若寒蝉,而后难以置信的互相低头议论,“两朝功勋,何至于此?”“不过是门卒间的小过节.....”
清义伯徐显州久跪不得,膝盖发麻,半身不受控的有些晃动。他身前右侧是刚袭爵不久的兴丰王崔元,崔元当下转首使了个眼色,徐显州默默的掐了把大腿暂且稳了回去,回眼时顺便望了下趴在最前头的程恩兆,见人再没什么动静也低着头不再动弹。
无视满殿的低声猜议,永禄帝向那个白面银眉的内宦常侍都都知李道林摆了摆手,李道林立即颔首会意,往前一甩拂尘高呼:“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朝堂之事瞒不过皇城诸公,不到半炷香的工夫,陆世昌收监一事就飞速传遍邺京各个高门府邸。
休沐在家的安平王崔台敬闻讯惊掉了手中青瓷茶盏,瓷碎茶泼,府婢惊慌跪地。他拍了把案面撑起身叫站在侧边伺候的安国夫人唐因给他整理穿戴,势要紧急入宫面圣。
堂下左手位着淡青广袍,丝青罗中单的四子崔洝辰见状起身,圈椅随之后移,他抬手制止道:“父亲,皇权不容挑衅,何况是新君?您退而复返,便再也洗不掉架空嫌疑。陆公蒙冤不假,皇上立威更真,如若此时群臣揭竿而起,祸乱必出。”
唐因脚步一顿,转身说:“四郎言之有理,我看老爷得听句劝。”
崔洝辰的身后是五弟崔煜然,年纪小面也嫩,见父兄都起身也忙不迭的站立一侧。
崔台敬膝下此时有五子:老大闵和嗣王崔进咨体弱多病由嗣子府搬回王府内休养,二子置学士崔展青随徽猷阁待制历练,三子璄州防御使崔源泽随军驻于璄州,四子理郡王崔洝辰和五子中翊郎崔煜然侍奉在侧。
看称谓,除崔进咨之外似乎就以崔洝辰为尊,其实不然,崔洝辰年少名气如日中天之时便由崔台敬出面在先帝那讨得了这名号,不仅如此,他也止步此封号,像其他兄弟几人若功勋政绩一上来加官进爵指日可待,要是日后封王封地谁都能在他之上,而他注定往后只是闲王一个。
深寒时节,吐口气都能白雾遮面,冷风一吹就迅速散去。崔洝辰腰上是锦绣大带,坠羊脂黄玉,他身一动穗子就随着轻晃。
府婢蹲在地面挑拣收拾,拿着帕子拭净茶汁,崔台敬浅浅挑起绛紫常服重新落座,脸色并未有半分缓解。
崔洝辰侧步而行,指尖把玩着一把青灰色的短扇,扇顶轻磕于左手掌心,边思索边说:“方才说今日堂内除了父亲也就祝王未登朝,祝王素来大智若愚,六叔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告病请辞避世,其余王公大臣悉数在场,为何全都鸦雀无声?不过是,大伙儿心思都一样,就怕枪打出头鸟,白白搭上自个儿人头。”
唐因挥手叫府婢下去了,亲自拿钩子扒着炭火,炭心一空,火舌立刻窜上来舔舐铜壶泛光的壶底。
银骨炭好使,屋子里没什么浊烟,倒有丝丝入鼻的松枝气味。
崔台敬垂目看了那端片刻,缓缓靠入椅背,虚拳耷拉在案面上,手边新换的茶盏猛抖一下,他仰面长叹一气说:“先帝子嗣不多,留在跟前的寥寥无几,要讲治国安邦之能确实挑不出个合适人来,要不是崔洵以人头担保,这个位置怕是到现在还有待商榷。我虽为皇叔却对皇上以往品性知之甚少,却不想有今日祸端,到底是我的失职。那陆世昌曾舍身在先帝御前救驾,拿他的背生生扛住了刺袭,到现在都没好透。如此随性理政,太后怎可坐视不理?”
先帝病重时亲封两位辅政大臣,摄政王六皇叔崔洵已于数月前病薨,三皇叔崔台敬遂才由外防调任堂内。
崔洵骁勇且城府颇深,先帝许他安内权重足以想见此人的嘴上工夫有多了得,先帝甚至不惜将自己疼爱的幼子交与他抚养教导,这个幼子就是当今的永禄帝。至于太后跟崔洵的关系,大多人都讲不清,牌面儿是叔嫂但又似兄似友或似些别的,总之忌讳莫深,此为皇城禁言,六王颁令搬弄是非者,斩立决。
新皇登基后,崔台敬便以家事繁重为由提出告老,他跟崔洵本就泾渭分明,永禄帝是那头一手培植起来的,这个时候他再问鼎朝堂,落在永禄帝的眼里就变成了根不得不拔的刺,但新帝走马需要笼络人心,跟崔台敬在这件事情上详装推辞,眼下崔台敬正处于收了半只脚的状态。
“越俎代庖,能安什么好心。”唐因年纪比崔台敬小得多,又是大户出身,却不喜珠翠做伴,她把钩子立在盆旁,拍净手心里的灰尘,说,“可运数这东西,讲究个‘守’字,要是前边挥霍过了头,后边儿就得加倍还回来。还是那句话,这人,不端。”
她娘家有人跟崔洵有过短时间的接触,崔洵这个人的风评,她还是略知一二的。
崔洝辰不予置评,六叔与他同在京师却极少聚首,从来不是一路人,对此,他不好说道。
炭火‘啪’地炸了一响,火星亮完即逝。
崔洝辰垂眸片刻后,说;“自六叔走后,太后哀思与日俱增,便有过懿旨,朝堂之事非急勿扰。她闭门清修已久,下面的人更是拿捏不了轻重,大多不敢随意叨扰,加上如今皇上亲政,要想越过前堂将朝事让她老人家知道,已不似从前那般容易了。”
他微微侧头唤了声:“佟盛。”
人高马大的侍卫推门恭身而入,迅速走到他的身后,半跪抱拳向在座拜礼后再上前听从崔洝辰的耳语。
佟盛点头领命后,崔台敬不言抵额,崔洝辰宽慰说:“父亲,宽心。近日邺京风雪甚烈,您与几位姨娘先要保重身体,陆公那我交代人给个打点,尽量叫他少受些牢狱之苦。”
崔台敬清楚自家儿子的脾性,要说放心,除了儒雅清正的崔展青外就属四郎崔洝辰做事最为稳妥,若按心思缜密,那崔洝辰还在崔展青之上。崔台敬也就不在多议此事,让唐因再换了盏热茶,茶盏到手后,他轻拨浮沫,随意道家常:“邺京不比关外,万事皆须谨慎为好,最近四郎可有入宫?”
崔洝辰站姿恭敬,他颔首作揖,回说:“受教于先生,不敢有丝毫懈怠。”
崔台敬右肘撑椅,左手轻搁茶盏,目光从案面移至崔洝辰身上,缓缓开口:“齐允不是个简单人呐,重用旧朝遗臣虽说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能做到万人之上这个位置,那是他有真能耐,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把你交到他手上而不带着出门了。眼下他位极御史台,手上等着过目的册子比董襄那些个府官加起来都要多,如今挨着这个局势,参查弹劾更是不易,四郎叨扰需适度。”
当初程恩兆受覆朝所累,险些在混乱中枉死,辛得先帝惜才袒护,亲至法场在名录上御笔朱批才特赦下来,甚至不计前嫌破格提拔重用。
崔台敬更是把自己最得意的儿子拱手送出,做了程恩兆的关门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