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年的雨季,笼岛同父亲从她短暂童年扎根的土地上逃离了。即使在十八岁的笼岛回忆起来时仍然觉得那部分回忆像是蒙上一层名为失败的毛玻璃,倘若要将它击碎,必然会使那段被编码藏在脑袋深层里的信息捅得鲜血淋漓。他们的搬离太像是不得不屈服于外界的败走。大抵是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所致,往后对这段时日无可回避的时候,她也至多会冲那面隔绝在十八岁的笼岛和十三岁的自己之间的毛玻璃哈上一口气,再透过模棱两可的时间之流回顾那个梅雨浸润的季节。也许是这种习惯让笼岛在往后的日子里审视一切时都惯常隔着一层漠然的灰色玻璃,将除却客观事实以外的思维都隔离或扼杀在玻璃的另一面。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笼岛的主治医师都将她视作一个随时会破碎的玻璃娃娃。比起病患本人,负责照顾她的医护人员对于可能造成刺激的声音、词汇、信息都敏感过头,几乎可谓是草木皆兵。哪怕只是与所遭灾祸和过去回忆擦点儿边,本质上却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事物,在他们看来都可能是压垮病人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对于笼岛回忆事故细节时所陈述的那种灰暗色调,他们口径一致认为那是由于灾难性打击时的情境所致。
车祸现场龟裂的车窗玻璃,让天地不分你我的乌云和雨水,还有降临在那姑娘身上的灾祸本身,无一不是沉闷又淡漠的灰色。让人不禁怀疑命运本身是否就暗无天日。
在笼岛定居东京的第四个月,她遇见了一个奇怪的男人。
那是十月下旬的一个周末,万圣前夜。彼时她正被人群裹挟着挤在新开张的一家翠江堂前面,排队等着购买最近上市的新品大福。托政/府救济金和笼岛家多年储蓄的福,加之有位好心的店长愿意收留她这个未成年打工赚钱,她这段时间过得还算滋润。大概是打着饥饿营销的主意,新品限量供应,好容易轮到笼岛时,草莓芝士味大福的库存已经见底。
她未来的担当教师探头过来,眼巴巴看着所剩无几的大福。他的存在感真的很强。笼岛早就注意到身后男人引起的一阵阵骚动。年轻的女性们红着脸偷偷打量这边,猜测他是否是什么明星偶像,偶尔还有姑娘上前索要他的line。男人身材高大匀称,一头显眼的白发,优越的鼻梁上架了一副黑黢黢的墨镜。宽肩细腰,身上的条纹衬衫剪裁合身,材质和版型看起来就价格不菲。他大概早就习惯于被人打量,神态动作从容自若,全不把周围的人放在眼里似的。
这种自若的风度一直持续到笼岛将最后两枚限定大福打包装进袋子里为止。接着笼岛就感到身后的男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不好意思……我可以从你手上交换那两枚限定的大福吗?”他绝对清楚自己皮相上的优势,说话的时候,一米九的大个子略微让鼻托顺着鼻梁滑下去一些,露出一双漂亮的蓝眼睛。语气里有恰到好处的引诱意味。有一瞬间笼岛眼前的形象和撒娇讨要鱼罐头的猫重合了。他甚至得寸进尺地眨了眨眼,“拜托啦?”
那双眼睛确实惊人的漂亮,几乎摄人心魂的澄澈,让人想到雪天时晴空万里的富士山。笼岛能听到身边人群里传来女性们被丘比特击中心脏后沉醉的小声惊呼。也许是拿捏准自己受女性欢迎的程度,虽然语气确实是问句,听起来却隐约有股稳操胜券的味道,大抵是算准没人能拒绝自己的要求。
但是笼岛坚定不移。
“我拒绝。”
她冷淡地后仰,护食地将盛了限定大福的纸袋拢在怀里。姑娘拒绝的态度表现得太过不加掩饰,于是当方才被打发去给五条悟跑腿的伊地知终于挤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气喘吁吁来到白发男人身边时,正好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凭借着多年来对五条悟的了解,伊地知很快判断多半是自己的上司又做了什么——诸如要从未成年的国中少女手上打劫甜食——这类不靠谱的行为。
伊地知扶正被挤歪的眼镜架,叫道:“五条先生……”
被不留余地拒绝的人先是有些错愕地瞪大眼睛,像是不相信一贯好用的皮囊怎么会在眼前的姑娘面前失去作用。紧接着,被叫做五条的男人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蓝眼睛跟随着他直起身的动作滑进墨镜后面,他半真半假地说:“真可惜。”也不知道究竟是说什么事情叫他遗憾。
被无视的社畜眼睁睁看着他突然放弃购买大福,从队伍最前头走了出去。目送着已经被人群淹没的国中女生的背影,心情颇好地弯着嘴角。伊地知不靠谱的上司在思考片刻后,终于注意到他一样,询问起几年前在一个偏僻村落发生的诅咒事件来。伊地知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记忆里提取出过于久远的关于那件事的只言片语。
……
藤原葵是个自来熟到让笼岛深感压力的家伙。她从来不擅长应付这个类型,倒不如说她天然拿这类人没辙。
那是笼岛国三那年的盂兰盆节,祭典的花火绚烂得像能从天穹灼穿出一个洞。吉野夫人在夜色降临的时候按响了她的门铃,询问她是否要一同去祭典附近逛逛。“不,我想还是算了。”笼岛说。但是吉野夫人并没有把她的拒绝放在心上。她的邻居是位温柔且散漫的女性,容貌清秀漂亮——并且在这种时候惯常有种自说自话的随性,与其说是来邀请邻居的少女与自己一道,倒像是来知会一声就笑吟吟把人从别墅里抓出去。然而并不令人恼火。
吉野家的小朋友有些羞赧地小声向她道歉,生怕母亲让她感到为难:“抱歉,妈妈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她并没有恶意,请不要放在心上。”
“没关系。”笼岛说。
话虽如此,参加祭奠的人流十分拥挤,等到笼岛收回神游天外的思绪的时候,视线范围内哪里还有吉野家母子俩的身影。环顾四周密密麻麻的陌生人潮——瘦小的姑娘对自己的体能再清楚不过,也不抱能逆流而上离开祭奠游行的人群这种想法——索性顺从地被人流裹挟着,往不知身在何处的地方流去。身边的人多是结伴而行,恋人或是家人间亲密的窃窃私语时不时逃窜进笼岛的耳朵。她又开始抵挡不住汹涌的困意,眼皮沉得像要黏在一块儿。人潮奔流的尽头在几分钟之后出现在笼岛眼前,像是终于抵达岸边的波浪,簇拥着她的人群逐渐有松弛的意味。喧闹的河流最终汇聚在一座安静的神社,河流涌上堤岸的时候就把水中人声的鼎沸和木屐走动时的叩叩声一并送上干燥安静的陆地。
她心想左右无事,求幅签文便也罢了。不料从签筒中抽出个下下签来。
签上如是写着:去往心无定,行藏亦未宁;一轮清皎洁,却被黑云乘。(注1)
一阵风从枝头掠了过去。排在笼岛身后的是一小群男子国中生,大概是抽中了不错的签文,正欢欣雀跃地谈论着什么。就在笼岛盯着签文上的内容时,其中一位高个子的少年注意到了她手中凶签,探过脑袋来。他体贴地弯下点儿身子,搭话道:“哎?居然抽中了凶签吗,运气不太好呢。”笼岛瞥一眼凑过来的人,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一些,简短地回答:“确实。”
少年打量着表情冷淡的姑娘,突然递过自己的签文,说道:“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是碰巧我的是吉,应该可以给你一些好运吧。”
他说的确实没错。相比起笼岛签上白纸黑字的“凶”,少年的签文要积极得多。
异梦生英杰,前来事可疑;芳菲春日暖,依旧发残枝。(注2)
他笑着,眼睛又亮又清澈,看起来比路无崎岖的平原还要坦诚。然而笼岛垂下眼睛,躲过了他伸来的手,说:“不用。”少年的手有些尴尬地停在空中,他傻里傻气地看着那姑娘的背影,然后疑惑地挠了挠头:“哎…?请问…?不需要吗?”
他的同伴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探过头。用这个年纪的少年特有的好奇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不怀好意地吹起口哨:“喔喔,是可爱的女孩子啊!你做了什么让人家生气了吗,葵?”
“喂喂,别冤枉我,我可没有啊……”他说着,音量有些不确定地降低了,“只是想把签送给她而已啦,毕竟她看起来不太开心。”
他的同伴哈哈大笑:“你不会被当作什么怪人、变态之类了的吧。”
“会,会这样吗?!”
“哈哈骗你的啦!”
然而很快,笼岛就和那个古怪的少年再次相遇了。
彼时她才同邻居重新偶遇在祭典气氛最顶峰的人群中,归途时路经黑暗折曲的小巷,小巷两侧长着低矮的水泥围墙。流离失所、占山为王的野猫从垃圾桶盖上轻盈地跳来跳去,攀着曲折蛇行的管道窜上不曾瞑目的窗口,像是一跃跳进怪物黑洞洞的胃里,或是通向仙境的兔子洞。
只需略微抬头,就可以瞧见盘踞在楼宇间路口的奇形生物。雾似的月光盖在上面,隐约能看见一种内脏器官消化食物一样的规律蠕动,映着远处似有似无的灯光,发出湿乎乎的生物黏膜的光泽。
一双有两个人类头颅大小的眼睛随着人潮涌动的声音缓慢转动。腐烂的恶臭为它招引来前来光顾的蚊虫。
欢腾的人群一无所觉。只有黑头发的姑娘在转过路口之前漫不经心地投去一瞥。大概是目光停留时间有些久,当她才默不作声地摆正脑袋的时候,就看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眼睛放光的少年。
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她:“你也能看到,对吗?”活像是发现什么宝藏,又怕空欢喜一场。但是这种小心翼翼掩盖着兴奋的神秘语气似乎从姑娘的脑袋深处拖出些不美好的回忆。
于是他只看到那双淡漠的吊梢眼蓦然冷下去,像是急剧冻结的水面。她问:“看到什么?”
按常理来说,在被连续如此无礼地对待过后,再好脾气的人都应该放弃接近她的想法。但是藤原葵显然不属于这种常理范围内的存在。
他正色起来,小心翼翼问她:“我让你生气了吗?”烟花的尾巴在夜色里稍纵即逝,少年的睫毛在光下拉出一道细长的黑影,洇水的墨一样从他眼下的皮肤滑到高挺的鼻梁,画出一条薄如蝉翼的云。
只是萍水相逢般有几分钟交集的少年,他脸上不掺半点儿假的坦诚对于笼岛来说太过滚烫。猜忌在这种注视下无处遁形,被反客为主添上些愧疚,抨击她草木皆兵。
笼岛收敛起眼中颇具攻击性的光,说:“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不值一提。她别开眼睛,视线重新沉进黑暗里。“行藏亦未宁”,签文上的内容重新浮现在她的脑袋里。少年跟着沉默下来。顺平大概听到什么动静,转过头来偷看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人。
有人在背后喊了一声。是和藤原一同去神社求签的少年之一。他招招手:“葵!你在这儿啊。让我们好找。”
“不好意思——这就来!”藤原回答。他纠结地看看身边神色不明的少女,苦恼地低声嘟哝了一句什么,然后舒展开眉眼笑着对笼岛说,“拜拜,很高兴认识你!……喔对了,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但是希望你能做个好梦!你笑起来一定很好看…呃不好意思我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但是我确实这么想,所以……”他转头又看了一眼远处的同伴,转身跑走前一副想拍拍笼岛的肩膀又觉得僭越的表情,最后还是收回手,“啊我要走了!总之——很高兴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