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烛火在她眼底一跳,“是因杭州在即,你想论‘哲人王治城’之事?倒也应景。”
赵斐一怔。
他原想说《会饮篇》,说善,说美。
说至高尚的同性之爱。
却被“他”截断。
无妨,索性顺着“他”。
“嗯,是这本。”
也罢。
《理想国》便《理想国》。
苏格拉底也好,亚里士多德也罢,甚至第欧根尼那疯子。
“他”想谈什么,他都奉陪。
横竖长夜漫漫,横竖河水潺潺催人倦。
话头落在谁身上,有什么分别?
他垂眸,为“他”斟一盏茶。
“柏拉图的理想之邦,你愿意陪我聊聊吗?”
“当然。”
明桂枝抽一张新宣纸,炭笔轻旋,纸上多了个稚拙人形,再三笔两画,头、胸、手脚齐全。
随手涂鸦,怎看怎趣致。
“柏拉图说……”
她笔下未停,给小人添衣加发。
语调雀跃,如哄孩童诵蒙学:“城邦如人身,头管思,胸守义,手脚……”笔尖一顿,戳破宣纸:“当牛作马。”
赵斐凝视她侧脸。
烛光轻摇曳,在“他”白皙肌肤流连,仿佛月下新雪。
嗯。雪。
“他”是他的雪。
明知不该此刻触碰,偏想拢入掌心呵化。
“各司其职,各尽其德。”赵斐接过“他”的话,“哲人治世,武士戍边,庶民力耕,乃天道也。”
世家子的腔调,字字铿锵。
炭笔又再沙沙刮过纸面。
“这般说来,”明桂枝抬眉:“贩夫走卒永世不得翻身?”笔尖在纸上落了个黑洞。
“岂非不公?”她认真问他。
船身轻晃。
河浪叩击船舷的节奏,和应赵斐心跳。
“他”……并不认可柏拉图的理念?
“虽则不公,却最有效。”赵斐声音沉了三分,“若人人妄图越界,天下必乱,反致一事无成。”
明桂枝直视赵斐良久:“我不认同。”
“你不认同?”
“嗯,”她唇间吐出那句大逆不道的——“王侯将相宁有……”
“慎言!”赵斐截住话头,“昆玉,天命不可违,况且,”他放轻声音,“我们谈的是治一国、一城,济世安邦,首重安稳。”
“允书。”
她引他至舷窗边。
甲板上,船工勒紧缆绳,调□□向,背脊在月色下泛着血痕。
“可有人问过这些肩膀……”她指尖轻叩窗棂,“更擅扶犁。还是执笔?”
“栖云雅阁那跑堂,你记得不?”又指远处岸边:“倩娘每日差他采买,十数样货品,有斤有两,有零有整,他心算即得总数,这般头脑,却要端一世茶盘?”
河风掠过,她声音更锐:“城南贩夫走卒中,未必没有能著《齐民要术》的贾思勰,能写《千金方》的孙思邈。”
“明珠蒙尘,最是可惜。”
明桂枝眼底有光,是他最贪看的那种。
“济世?先要拂尘。”
河风撩起“他”鬓边碎发,有几分似《世说新语》里那些扪虱而谈的名士。
赵斐一颗心突然重起来,坠得生疼。
他原以为明昆玉与自己一般务实。
谁知……
竟是个耽于空想的狂生?
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
他想说“痴人说梦”,想说“书生误国”。
想与“他”理论。
但是心里有个声音劝住他:不要说,不要再说!
何必再问?若真是道不同……
若真的……
那这运河上的夜话,便成了最后的交心。
可神差鬼使地,他还是开了口。
“朝廷取士已有科举,还不够?”
“科举?”明桂枝踱回案边,寥寥几笔画了个三角,“千万人挤一座独木桥!”
赵斐声音不自觉阴沉:“你有何高见?”
话一出口便自厌。
何时起,他赵斐也成了那等清谈客?
竟陪着说这些镜花水月。
明桂枝将宣纸竖起,展示给赵斐。
炭笔勾勒的三角形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你看这‘金字塔’,万人供养一人。”笔尖指向向底层,“而这些人,连识字都是奢望。”
赵斐盯着那尖锐的角,心里一寒。
它尖得似把匕首。
“更可怕的是——”
炭笔“唰”地划破宣纸,金字塔应声断裂。
“你以为中了个状元、榜眼,就永远在上层?一辈子高高在上?”她冷笑,“哪天这塔塌了,你我都是垫底的泥沙。”
赵斐盯着那三角形的塔不语。
这话,说得轻巧。
谁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可古往今来,哪艘船不是踩着万千骸骨前行。
若非如此,还能如何?
叫田里扶犁的、市井算账的来指点社稷?
“橄榄形状的,才稳妥。”明桂枝仿佛在回答他。
“橄榄?”
“嗯,橄榄。”
新铺的宣纸上,炭笔游走出圆润轮廓。
“尖两头,厚中间。”
笔尖轻叩中部:“让富农、商贾、工匠做那中流砥柱。”
赵斐思索片刻,剑眉轻挑。
妙是妙的。
“可是……”
空谈容易,难在执行。
“你再看回这‘金字塔’,”明桂枝指着原先的宣纸,“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万一哪天……”
赵斐望着她发亮的眼睛,轻轻叹气。
他何尝不知此话在理?
四年前淮河决堤,他父亲被遣往赈灾,饿疯了的灾民冲进衙门……
至今,他父亲每每说起仍面色发青。
赵斐凝视她杏眸,轻轻叹了口气。
“待底下火烧起来,”那人清脆的声线又响起:“那塔顶的琉璃瓦坠地,可会记得自己也曾是泥土?”
烛火蓦然一跳,在他们之间投下摇曳的影。
“那你,”赵斐一开口,嗓音微哑:“有什么良策?”
“有,”明桂枝眉眼舒展,弯眉笑道:“首先,得把人力从田垄里解放出来,才能遏制土地兼并,让人人有地可耕。”
赵斐但笑不语。
人人有地可耕……
谁不想“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画的这新世界,比杜工部的诗还天真。
“觉得我痴人说梦?”
赵斐还是柔柔地笑。
做梦何妨?
长夜无垠,何妨容一梦。
与谁同梦才要紧。
“有愿景,总是好的。”他终是温声应道。
“横竖只是愿景,”明桂枝也朝他一笑:“那我不妨天马行空。”
“头一桩,”她提笔,在宣纸上分条列项,“设手工作坊,如织坊、纸寮、糖厂等,雇无地农户作工……”
“慢,”赵斐打断,“能进作坊的,本就不是纯农户,是工匠,不愁生计……”
明桂枝朝他眨眼:“妙就妙在此处,让扶犁的手,也能做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