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仙者将一条红烧鲤鱼完整地倒入盘子,守在旁边的妇人终于长长松一口气,连念两遍:“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窗外星子渐明,练澄夹着根长长的拐杖靠外窗边,嘟囔道:“越小兄弟怎么还不回来?”
顾云庭一边解束住广袖的绑带,一边望向屋外天色,贺兰越大概又去穷北挑选幸运妖兽了,不过去得多远,晚上一定会回来。但主角迟迟不来,同为少年人的练澄显然有些按捺不住,于是顾云庭对他道:“你去外面看看。”
“诶!好嘞!”练澄得言立马夹着拐杖蹦了出去。
他出门没多久,一道身影便踩着夜风回来。
练澄顿时双目奕奕,兴高采烈地朝贺兰越挥了挥手臂:“越小兄弟!”
——山洞对峙之后,练澄终于知道小兄弟有多人小鬼大,救人报的姓名竟然还是假名,本名叫贺兰越而不是贺离越。
贺兰越脚步一顿,眉头微微挑了一下,转瞬又压下来,脸上表情冷峻。“你来讨丹药?”
“嗯?”练澄不明所以地嗯了声,被贺兰越问得摸不着头脑。“我讨什么丹药,前辈唤我来,今日难道不是你生辰?”
“不,”贺兰越神情淡淡。“今日是我师尊仙丹出炉的日子。”
“什么?”
练澄迷惑地看着贺兰越,但他摸了摸自己额头,很快展开笑容。“是了是了,我就是来讨仙丹的,你不在,我怎么好意思分。”
说罢,他一把揽过贺兰越肩膀,从少年身后把人推进了屋。
门打开,屋内灯明如昼,饭香弥盈,妇人带笑轻声絮叨着,旁边间或响起浅浅的应和,听到门扇推响的声音,顾云庭与辛萍齐齐转头望去。
先是辛萍喜笑颜开:“妾身恭祝小仙君生辰吉乐!岁岁添福!”
接着练澄拄着拐杖旁挪一步,拱手弯腰认真拜下去:“祝越小兄弟生辰吉乐,无虑无忧——”
一道清雅柔和的目光投来,未开口,却带着笑。
“……”
“你,”练澄重新挺直腰背,他年龄长个子也更高,祝贺完拄着杖低头瞧了贺兰越半晌,却什么也没等来,终于忍不住杵了杵他肩膀,“你给点反应!”
光明如水从被扎破的水球中倾泄而出,冲到贺兰越身上,冲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拖到地上。
少年停在门口,眼睑垂下,将光挡在睫毛之外,脸上没有喜怒,半边身子仍留在寒夜里。
他停了半晌,忽然毫不留恋地后转!
屋内屋外顿时响起连声急呼,练澄赶忙拉他,完全没拉住。
顾云庭也急切扬声。“小越!”
贺兰越霎时停住。
练澄离得近,连忙蹦过去扯住险些逃跑的主角。“小兄弟,你这是欺负为兄腿脚不好啊——你打算去哪儿?”
贺兰越唇线抿起,任他拉住手臂,却不愿回身。
顾云庭从屋中出来,轻轻扣住贺兰越肩膀,将人向自己的方向拉,他声音也放轻,透出几许关切。“小越,你不高兴么?”
“……”贺兰越沉默着侧回身,低眼轻唤。“师尊。”
见人留下,顾云庭轻轻松一口气,他低垂眉眼,在无人可见的夜色中勾起浅浅的笑容。“生辰吉乐,小越。”
“若无他事就进来吧,”顾云庭声音放得更轻,带出一点鼻音,只送进贺兰越耳朵里,然后抬起手,人前不摸小徒弟脑袋,只拍了拍肩臂,“他们为你的生辰准备了一整日。”
辛萍也从屋里赶了出来,和练澄一左一右围住贺兰越,为顾云庭帮舌:“仙君对小仙君才是格外用心,今日啊,亲自下厨。”
“妾身便说如仙君般不食五谷杂粮的神仙人物,怎么神通广大到连做饭也会?”辛萍此刻连平日不敢正眼瞧的仙君都拿出来调侃,她手上比出一个三,凑到贺兰越旁边晃晃。“一道烧鲤鱼就足足烧糊了三回啊,三回!若非仙君仙法高妙,那锅只怕现下还不能用呢!”
贺兰越闻言果然略略掀起眼皮。
“它投胎三次才入你樽俎,你不可辜负它。”顾云庭处之泰然。
若是能笑,他此刻必然会挂着自己八风不动的浅笑,可惜不能,所以他只淡淡地瞥过贺兰越,将玩笑话也说成金科玉律一般。
“……师尊费心了。”
练澄见贺兰越松动,顿时双手一搭,将人往屋里推去。
接着他自己往房门里一蹦堵住贺兰越再跑的路。“好了好了,鱼为你死了三次,为兄为你准备的贺礼也等候多时!”
见贺兰越视线移向自己,练澄从前襟掏出一本册子亮了亮,笑道:“此乃我的自创一套刀阵,未完成时给我师尊看过,他说待完成之日可入藏书阁典藏,如今完套赠你,不算辱没你!”
贺兰越沉默着收来,放在手上掀看两页,白纸新字,凑近些还能闻到微微墨香,他提提唇角合上书页:“多谢。”
少年一句话,登时满室冰消,妇人笑得见眉不见眼,她招呼起众人落座,又绕到桌后从下面抱出一个酒坛。
辛萍捧着酒坛来到贺兰越旁边。
“这是妾身孙儿出生时他爷爷为他埋的状元红,”她微微弯下腰,目中闪烁,健康红润的脸庞滑过几缕难为情,“说来是巧,我那孙儿竟有福与小仙君同岁,妾身家中只有些凡人俗物,入不得小仙君的眼,唯有这片心意难假,祝小仙君往后喜乐安康,顺心如意。”
贺兰越静默看向眼前的妇人,她脸庞圆阔,慈眉善目,面颊红润,是最常见的中原妇人的长相,灵冲饮风食露,不染俗尘,他幼时饮食系赖她手。
可惜这位照顾他的妇人既听过道云宗吩咐,又畏惧冷峻的仙人,上山送饭洗衣总有种偷偷摸摸之感,每每放下东西就走,未能让他多加依赖。贺兰越回忆被撬动,辛萍被道云宗召离之后,他似乎与辛萍再见过,但他想回忆得更清楚几分,具体的场景却似被浓郁的血色蒙住,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晰。
少年久久不语,妇人眼神渐渐开始尴尬时,贺兰越倏忽回神,露出个与他而言算是笑容的表情,没有多言。“多谢辛婶婶。”
他回应淡淡的,却足以让辛萍安心顺气。
练澄左右看看,连拍几下桌角震得碗筷叮当仿佛极是兴奋,他问:“前辈准备了什么礼物,快拿出来让我们看看!”
白衣仙者闻言若笑,低目放开方才一直提在手里的袖口,一团白影登时从袖子里窜出来。
那白影窜到桌上,灵活地在菜碟缝隙间穿行,尾巴像一条蓬松的棉花左摇右摆,它跑到贺兰越面前刹住,两足一定,立了起来!竟是只一尺多长的小雪貂!
这小貂是顾云庭从穷北拐来的。
他当时虽从灵心坊买了一样东西,但那到底是市坊里现成的物件,任谁来都买得,任谁买都无不同,他总觉得不够诚心,于是从伏黎城回来又去了穷北洞天里寻物。
那处小洞天积霜覆雪,连草木都是雪白颜色,顾云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承载冰焰的寒雪玉,正信步往回,道旁枝头红果颗颗,他心情好,随手去摘,碰到果子,却有一股力道与他争夺。
那微小的力道努力半天,红果落在顾云庭手里纹丝不动,哗啦一声,雪叶下顶出个小脑袋来,雪球一样的脑袋上顶着双黑亮黑亮的豆子眼,眼睛主人谨慎地扒着果子,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