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地面,这会儿,也不发倔强脾气了,好像已经彻底没了力气,只是点了点头,很迟缓,也很顺从地,嗯了一声。
无愿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慢慢蹲在了夜祈的面前,关切地看着他,轻声问:“你怎么了?刚才看到了什么?”
夜祈嘴角微颤,听他问自己,也没有说话,只有两行泪滑落脸颊,顺着下颌无声地向下淌。
重逢数月,无愿已经多次见到夜祈哭了。
这龙一直就是很爱哭的,他又不是人,不懂有泪不轻弹之类的讲究,从前就如此,大事小事,都能得他一汪眼泪。
生气了也哭,难过了也哭,不拘对象和场合,常常石破天惊,地动山摇。
但是,无愿还从来没见过夜祈像现在这样,他不说不诉,无声无息,就这么垂着眉,任由眼泪从鼻尖往下掉。
无限的痛苦,化作颤栗,从他的心口传到肩头,直达无愿的掌心。
无愿一下就醒悟了,夜祈在幻觉里,见到的东西是什么。
他刚才拼死也要去追的,到底是什么人。
“其实我心里也知道,他是假的……”过了不知多久,夜祈的声音颤抖着,像是自言自语,低微而又无力。
无愿的心头像插了一把钝刀。
他从来没想到过,自己能让夜祈痛苦成这样。
他以为,都一千年过去了,夜祈该早就忘了他。
他难道不该那样吗?一千年了,再不舍得的人,也早放开了吧!
昙印的出现,对龙那无比漫长的生命来说,实在只是电光一瞬。
对一千年后的夜祈来说,他就该是一个早就模糊不堪的回忆,最多是一抹不甚清晰的温存,也许让他很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心头也会暖和一下。
但比起更现实的生活,那不值一提,很快,就该被他抛诸脑后。
可是夜祈不是那样。
都已经一千年了,可他的痛苦仍然像一条新鲜的伤口、刚刚被破开的皮肉,鲜血还热。
无愿很少见的,心下彻底慌乱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找回平稳的声音。
“夜祈,你听我说,”无愿道,“你要记得,在这个幻境里,不可能出现任何你认识的别人。”
这鬼境,虽然暂时看起来还没什么危险,但越是如此,越让人心里没底。
特别是,这里竟然还出现了昙印的幻影。
要是它再引诱夜祈,后果不堪设想。
夜祈的眼神,终于逐渐有些清明了起来。
“就算是你再喜欢,再不舍的人,你也得知道他是假的。”无愿切切道,他用手抓紧了夜祈的手,“你不是说,你会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吗?”
无愿掌心的温热传到了夜祈微凉的手心,渐渐抚平了他的颤抖。
他抬起了头,看着无愿的眼睛。
“我知道你能做到。”无愿的声音很坚定。
夜祈对着他的目光,心头又不由得轻颤了起来。
所有的幻影和疑问在眼前人的眼神中重叠起来,混乱而又令人迷茫,夜祈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一种心绪,但他感觉到自己点了点头。
他能断幻妄,能破迷津,一定可以。
无愿终于感觉到夜祈重新振作了起来,他轻轻松了半口气。
夜祈的心绪不宁,不管怎么说,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得尽快从这幻境中解脱出去。
他看了看方才那个院子里的情景。
这里,不出意外的话,又是幻境主人的一次回忆了。
夜凉如水,庭院之中,只有几年后的百花公主。
那时金坛国虽然免于入侵,但边境的连年骚乱,还是导致了蔓延的瘟疫。
疫病愈演愈烈,金坛终于还是到了民不聊生、灭国的边缘。
而敌国为了催生金坛内乱,一边散布疫病,一边继续炮制谣言,说异瞳妖孽当国,引发人神共愤,所以上天才降下瘟疫。
其时,金坛国主刚刚驾崩,面对危如累卵的国家,百花公主为了让百姓信任自己,决定剜去双目,隐姓埋名。
她在那之后,以江湖游医的身份行医,用了十余年,才扫清瘟疫。
好在,瘟疫横行,并不以国界为限。
虽然金坛国力危殆,但周边敌国也开始忙于对治瘟疫,无力入侵,所以,百花公主最后终于成功重建了金坛国,建功业于焦土之上。
刚才被夜祈差点撞破的场景里,就是持刀自取双目的百花公主。
无愿想,如果再这么一直跟着幻境的主人盲目地看下去,他们只会看到更多历史的重现,毫无意义。
这鬼境与别处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一直掩藏着什么。
鬼境主人真正的执念和怨恨,不知为何,被他深深地压抑着,用这层层的记忆嵌套起来,让人怎么都触及不到核心。
他们一定要尽快找到主人真正的心境入口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