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层干枯如树皮般的肌肤下,似能窥见那森森的白骨,血肉少之又少。
本就因营养不良而显得分外苍白的小脸因为这连日的奔波而愈发惹人疼爱。
母亲说这世间最好的颜色当是土地的色彩,那是蕴含着勃勃生机的色彩。
他宁愿让他去死,来换母亲一顿饱餐。
他本就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从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掏割下来的肉。
他的诞生带给她的只有那丑陋而可恶的纹路以及松垮的肚皮,还有一身难以恢复的病症以及饱受的来自世俗的非难。
要知道她的母亲很爱美,是很漂亮很漂亮的人。
他常常听邻居那些老婆子或是已嫁做人妇的女儿家说多子多福,世人也都极其推崇,为此镀上一层神圣的光辉。
可是难道当真有人情愿从自己身上割下几块肉来吗?
当真有女人这样想吗,而不是为了哄男人高兴。
彼时尚且年幼的他想不明白。
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受折磨,难道也是值得推崇的吗?
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受苦,难道也是值得歌颂的吗?
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去死,难道也是值得赞扬的吗?
这分明是不公与欺骗,一种目的性极强的诱骗与伪装成糖果的暴力。
可是这些容不得他去想。
他终究没有寻到他的母亲。
连日的憔悴与痛失其母的崩溃让他不禁生了轻生的念头,他想,他要死在离母亲最近的地方。
就在前面,他远远的望见前面有一处光秃秃的小山丘,有几块巨石遮住了他的眼帘。
虽然小山丘上泥土的颜色并不肥沃,可这已然是最接近她的色彩。
他朝那里走过去。
脚步的前方是一个小村庄,一个经受着磨难摧毁的村庄,一个饱受饥饿的村庄。
似乎只要谁进去,这村庄便会将谁啃食的渣都不剩。
隔着老远,他似乎都能听到肚子叫嚣的声音,不知道是他的,还是那些村民们的。
苦难足以摧毁人性,痛苦足以令人泯灭良心。
当他绕过这处村庄,来到鲜无人烟的山地时,眼前的一幕让他的疲倦到死寂的瞳孔微微焕发出一丝生机。
他看到一个似乎只有七八岁女孩儿用手死死掐在一个看起来比她年幼的男孩儿身上。
女孩儿瘦骨嶙峋,如同荒山上扭曲的枯木。
男孩儿比女孩儿要好些,虽然仍旧也是骨瘦如柴。
他真像是个柴火,一动不动,只是睁着一双早已放弃挣扎的眼神看着那个女孩儿,口中时不时发出几声细小如小兽般的呜咽。
女孩儿则因为用力的缘故,脸颊上泛起一层吃力的薄红,而她的指尖则透着一股雪一样的洁白。
细看之下,她的手臂在微微发抖,在她胳膊肘上飘着几块杨花般的红色胎记,轻灵,纤细,悠然。
与她的神情截然不同。
她眼神中的不甘与挣扎如一把最铮亮的刀般深深扎入他的心口,那是求生的欲|望,纯然的求生之欲,也是地地道道的恶欲,纯一不杂的杀人之欲。像是枯树上生出的一个嫩绿的芽,惹人眼目。
如此纯洁。
这世间还有什么比那女孩儿的眼睛还更要纯洁的吗?
似是受幽灵蛊惑一般,他脑海中不自觉冒出这个念头。
他躲在巨石后面去瞧,单手贴在山石上,崎岖不平的纹路在他手掌心留下凌乱的红痕,如同战场上的兵荒马乱。
是啊,大晟朝一直在打仗。
准确来说是换了皇帝之后便一直在征战,可是却从来没赢过。
女孩儿几乎使出毕生的力气将那男孩儿活活掐死。
他本该震惊,可却心如止水,灵魂似乎认为这件事再为正常不过,可是他的肉|体仍然无法避免的做出一系列包括但不限于心跳加快,瞳孔睁大的行为。
仿若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一个孩子在他眼前生生剥夺了另一个孩子的性命,而他只是作壁上观冷眼看着这一幕,就如同
辗转于不同人手中的货币,冷眼看着他们疯,他们笑,他们哭,而自己则无动于衷。
或许自己应该上前阻止,可是之后呢?
没有之后。
他又看向那个女孩儿,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参差不齐张牙舞爪,应该是被人剪掉换钱去了,她的乳牙也掉了一颗。
就算救下来那个男孩儿又怎么样呢。
他在心头想着,难不成回到家让她的父亲将那个女孩儿处死吗?
他坚信作为父亲的男性一定会这样对待她,就像他看到的那些身为父亲的邻居那样,下令要女儿牺牲奉献,为了这个家,为了他的母亲,为了她的哥哥或者弟弟,让他们不再饿肚子,再多活一天。
而他想让那个女孩儿活下来。
她痛苦吗?
他望向她的幼小的脸颊,只见上面淌着两道湿痕。
紧接着她的脸上又带上些许茫然之色,手指微微颤颤如七旬老者,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做出了这种事,一双灰败的眼眸中满是绝望。
然而在一刹那间,她的神情又变得极为悲悯,像是上天派下来的救世主一般。
而她的作态也如救世主一般。
当你睁开眼睛之时,整个天下便随之苏醒。当你闭上眼睛之时,整个天下亦随之消散。
吾心即宇宙,她救她自己,自然能被称得上救世主。
为了避免造成恐慌,她镇定非常的开始掩藏尸首。
他恍然间从她身上看到了母亲所说的颜色。
如此荒谬。
他隐隐听见一句:“生而肮脏有罪的男人啊……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他想,他也是生而有罪的人。
如果他是女儿家,便拥有一种神圣的能力,那是可以创造出一整个宇宙的能力,宛若神祇。
这能力由母辈赠送给女儿,代代相传。
她们自然是无罪的,因为正是她们创造了她们,而他们,却是个异者。
“想什么呢你,那么出神。”凌云木扯了扯他的头发,荀鹤惝恍回神,望向她好奇不解又不快的脸。
“没什么。”念及往事,他的嗓子有些发干发涩,过往苦意蔓延到味蕾,让他眼眸晕起一层白蒙蒙的怅然,他侧过身去,意图遮掩。
凌云木望向他的侧脸,捏了捏他的脸颊:“你看起来可不像是没什么事情的样子。”
“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嘛,你我之间的关系还不能说?”凌云木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接着拍拍胸脯,挤眉弄眼道,“快说说到底是什么事儿,让本家主替你参谋参谋,解解惑。”
她可是很乐意听他的烦心事,有什么比看他心烦意乱还要高兴的事情?
荀鹤见她这模样,依着他对她的了解,心头早已知晓她那点幸灾乐祸的心思,却还是故作苦恼道:“的确有一件事令人费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