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舒每次化疗前都会小声安慰自己——即使会疼,会难受,但坚持住就好了。
那时他多希望,身边有人陪着,能让他毫无芥蒂蜷缩依靠,痛哼出声,而不用勉强笑着,表现坚强。
这角色只有亲人能承担,可亲人是他最没有的东西。
心中想起前生旧事,失神了片刻,猛回身,他已带着桑决来到自己院内的一处后屋。
屋内漆黑无窗,密不透风,只燃着一支烛火,应是从前宴川府衙用来储物之用,但被裴舒悉心打扫过,已经变得洁净无尘,还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气息。
之所以选择这么一个地方,是为了尽量营造出安心的感觉,希望一会儿桑决能不那么难过。
烛光只照亮一个孤零零的角落,烛台下是一张小桌,旁边是一张木椅。
裴舒伸手,“将军请吧。”
桑决走过去,很自然地落了座。
裴舒提醒道,“治疗一旦开始轻易不会停下,若将军后悔,此时尚且来得及。”
桑决侧过头,烛影在脸上削出道弧度,看不清目光,“本将军信你。”
裴舒在暗影里微笑了一下,转身离开,轻轻合上门。
几息后,远处开始传来隐约断续的羊叫,隔着不算薄亦不算厚的墙壁,传了来,穿进来,落入桑决耳中。
人有五感,耳能辨声。
当桑决认出这声音的一瞬,手便不受控地颤抖起来,脸色更不必提,惨如白绢,在烛火的映照下更显鬼气森森。
冷汗沁出,在脸上凝成了珠,顺着骨相滑落,桑决眸色变得狂乱,咬紧牙关。
此刻疯狂尚且未占据上风,意识中满是密实黑沉,眼中只隐隐显出一圈红光,理智未散。
桑决下意识走向门口,试图开门。人为了保护自己,会有诸多下意识动作,他也不例外。
门外落了锁。
他知自己若猛力捶踹,这门也只如薄纸,可一旦破开门,裴逸安一片苦心便烟消云散,以后他便再无颜见他。
为此,桑决选择忍。
羊叫声清晰而持续地缭绕在门外,这便是裴郎的药方。
靠着门,桑决转过身慢慢坐在地上。
仅一门之隔,外面的人能清楚感知自己的疯狂。伤害自己,桑决有的是方法,可终究多了道目光,让他对自己下不去手。
眼中红光布满,叠着黑幕,有种诡谲嗜血般的宁静,桑决轻笑了一声,见到了。他看见娘亲正款款向他走来,脖子上缠着条红布。
幼时家中经商小富,娘亲也曾是被父亲细意呵护的夫人,眼前的女人便是那时的娘亲。
朱唇轻启,“小决,你过得好不好?”
“……”
门外,裴舒站在寒夜中,盯着徐徐燃着的香,还不到一刻钟。
桑决此时在做什么,为何这般安静?
眼神四下寻着支援,正瞧见走来的顾老。
而顾崖拍了拍裴舒手臂,示意他安心。
一刻钟,已经是最低限度的尝试,若桑将军连一刻钟都坚持不住,即便是他也再没有更好办法。
·
“仇人尽已死去,娘亲为何不安息?”
桑决双手捂住眼睛,可娘亲音容就在眼前,撵走?她却是多年不曾入梦寻他的娘啊!
唯一能见到娘的机会便是他发狂之时,见到的也只有她的死状。
无辜、哀求和憾恨,岂有眼前这般美好?
女人抚摸着他的额顶,和曾经一模一样,只是没有温度。
她起身,双颊挂了泪,脸色却忽然变得狰狞,“不,还没干净!我因一只羊而死,你为何不杀尽天下羔羊?”
桑决猛然抬眼,娘亲又变成穿着粗布补丁,睁圆双眼死不瞑目的冰冷身体,就这么躺在他面前。
而血泪自眼眶中流出,像爬出的血虫,尸体双唇自动开合,发出声音,“没杀干净,没干净……”
双眸凛冽起杀意,眼前是无穷无尽的红光,桑决站起身,耳边羊叫未停息。
烛台是羊角,桌面是羊头,椅子是羊身。
桑决口中喊着“杀!”。
眼前又出现大火,火光里“少爷”哭着求饶,最后蜷缩成一具黑炭,痛快!
可羊叫还未停。
桑决走向那“羊”,羊无辜的双眼看着他,在控告也是求饶。
“杀!”
碎裂声响起,痛苦的嚎叫如同无法挣脱牢笼的困兽之吼,屋内将军如狼般嘶叫呜咽。
“杀光,都杀光!”
香燃尽。
裴舒急忙给叫不停的小羊带上了嘴罩,颤抖着手开了锁。
一刻钟罢。
桑决平躺在地上,空洞目光中淌出两行泪,手边是滚落的烛台,蜡烛已熄,桌椅碎裂,破碎残躯散落在地面,再无法拼凑。
顺着脚步声看过去,桑决只看到模糊残影,理智归来。
“是逸安吗?”
裴舒定了定神,面色无波看向地上的桑大将军,垂眼道,“第一步治疗已经完成,将军现在随我去药浴。”
身后裴放进门,将桑决搀起,扶到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