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没有哭出声,眼泪却依旧不争气的流了满脸,程笑希觉得自己在杨磊面前真是输得一塌糊涂,想要发怒表达自己的不满都找不到一星半点的气势。
杨磊看向面前这个哭得满脸都是泪水的人,也许他本该心痛的。
可是他没有。
他早就把名为怜悯的情绪摘除了,他抛弃掉的过去,就一定不能再追上他。
“你说得对,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你早该知道了。”
“程笑希,别再执着了。”
成长
杨磊把话说得又死又绝,好像完全不愿意给人留一条活路。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成功把程笑希赶走,只是让程笑希放弃了对他热烈的纠缠。
程笑希托自己多少有点权力的父亲把自己调到了W市,方便他有事没事就来杨磊的酒吧喝酒。每天对着酒水单挨个点,点一杯喝一晚上,看上去漫无目的,不知道他到底在和什么东西较劲。
在程笑希的状态看起来没有那么失控与癫狂后,杨磊又和他产生了一些交流。两个人保持在一个普通朋友的距离相处着,关系缓和到每天还能说上几句话,或是在夜晚的街道上并行一段路。
他们之间没有再发生任何的过于亲密或是越界的事,甚至没有超过普通朋友的界限。若即若离的飘渺不定,像是两个都在空中飞舞的风筝,没有接触到彼此,一样看起来自由,却都被什么东西牵着。
在经历这样的相处后,杨磊渐渐地体会到了以前没有发现的东西。
过去,程笑希在他的眼中可能只是一个象征,是那个男人的另一个儿子,是衬托出他的生活多么惨淡是存在,是他迁怒的想要报复的对象。
无论是哪一种,都十足的虚幻不真实。
似乎直到现在,他才切实地意识到程笑希是个同他一样的“人”。
飘渺的存在突然有了实体,变幻成了一个触手可及的鲜活的人。杨磊开始觉得,如果只是这样平淡的相处,简单的当个朋友的话也不是不行。
时间一样让程笑希变得冷静,可能是现在能日日与杨磊相见了,他不再需要依靠那道伤口回味昔日热烈的感情。那道伤还是结了痂,被时间抚平,终有一天会被光阴带走。
两人重逢的时候还是夏末,一转眼已然入冬。年关将近,程先生开始频繁地催程笑希回D市过年,每一次程笑希都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但是程先生想起来就要念叨一次,催得程笑希实在忍不下去。
他随便挑了个日子,在酒吧打烊之后站在门口,任由自己被凛冽的冬风吹得发抖。程笑希提前问过杨磊准备几点下班,方便他按时在门口等着。
杨磊收拾完东西推门出来的时候,就看见程笑希被冷风吹得整张脸都冻红了,他有点不解,“你为什么非要在门口站着?不冷吗?”
程笑希心说,我这是为了卖惨。他把领子再拉高一点,有点讨好似的对杨磊说:“太冷了,我没开车,能不能搭下你的车啊?”
杨磊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表示应允,程笑希便得逞地笑着跟在他后面上了车。
车里开了空调之后渐渐不再寒冷,程笑希来回搓着手,又用更温暖些的掌心搓一搓自己冻得冰凉的脸颊,好一会儿才感觉自己是真的暖和起来。气氛不算太尴尬,他可以问问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问题了。
“那个……快过年了,你准备怎么过年啊?就在W市吗?”
杨磊专心开着车,顺着答道:“嗯,在W市自己过。”程笑希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总不是想让他跟着回D市过年吧,那是不是有点太异想天开了?
“那我……我想留在W市,我和你一起过年……好不好?”
程笑希久违地在杨磊面前感受到了十足的紧张情绪,哪怕他的双手早就已经恢复温热,他也停不下来的继续来回搓着。
他和杨磊如今的关系确实没有到两个人一起过年的程度,但他包藏私心,他……想要当杨磊的家人。
行驶的汽车在红灯前停下,杨磊的手仍然握在方向盘上,他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让程笑希紧张难耐。即使他过去被杨磊拒绝了那么多次,可他是永远不可能在这种事上习惯的,谁愿意习惯被拒绝呢?
程笑希的行为总是能让杨磊感到意外。
他的思绪飘得很远,远到了十几年前——他好像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同别人一起过年了。自从母亲去世后,他的世界里便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过年成为了一个不重要的仪式,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属于除他以外的所有人的喧嚣。
一起过年……多么陌生的词汇,多么陌生的一件事。程笑希难道不该回D市陪自己的父母过年吗?他们又不一样,程笑希可不是孤身一人。
“你不回家过年吗?跟我一起做什么?”杨磊问道,他突然想要点一根烟,可惜他现在还要开车。
“我不想回家过,他们又不能把我抓回去。”程笑希先是声调昂扬着,却又马上低沉下去,“我想和你一起过年,你……你能不能别赶我走。”
杨磊的余光看到了程笑希嘟起的嘴,和引诱人产生戳的欲望的腮帮子。
“……可以,但是只有年夜饭和跨年,没有别的项目了。”
除夕那天杨磊起得早,起来擀饺子皮,但他没想到程笑希居然能在八点多就来敲他家的门,然后承担了包饺子的工作。
在大白天,外面就已经响起了零星的炮声。这还是杨磊第一次和母亲以外的人过年,他看着在旁边乐呵呵包饺子的程笑希,突然觉得过去的痛苦好像并没有追上他,反而正在离他远去。
也许在他不再把自己一个人封闭在孤独中时,他才算是真的走向了新生活,他好像到现在才想明白一些。
一共只有两个人吃的饺子,杨磊还包了两种馅。在他把饺子下锅之后,程笑希还偏要在旁边探着脑袋凑热闹,搞得煮饺子像是什么稀罕事。
等饺子出锅后,程笑希便迫不及待地先盛了属于自己的那一碗,然后颇为夸张地吹着饺子上的热气,就为了这饺子能早点凉到足以入口的温度。他吹了一会儿之后,就来回把饺子塞到嘴边试探着,让在旁边看他的杨磊忍不住想笑。
程笑希跟打了场仗一样,折腾了半天终于吃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饺子,他开心地眯起了眼睛,还不忘夸赞道:“杨磊你手艺很好嘛!”
杨磊笑了笑,轻到只有唇角向上勾起了不明显的弧度,但整个人看上去轻松了不少,他确实久违地再次感受到了属于过年的快乐。
团圆年,团圆年。他到底有多久没有切身体会过年的意义了。
到晚上,程笑希神秘兮兮地说他其实藏了两挂鞭炮,问杨磊要不要下去和他一起放。他眨巴眨巴眼睛,又嘟了嘟嘴,接着说:“那个……你知道我胆子小,我一个人不敢放的。”
杨磊心说,你不敢放还要买?不就是等着算计我吗?
但他最后还是松了口,最后由他一个人放完了那两挂鞭炮。始作俑者离得老远看着,真不知道他到底从哪儿获得了放炮的乐趣。
两挂鞭炮用不了几时就炸了个干净,杨磊和程笑希并肩走在了街上。周边的广场上还聚集着一些在放烟花的人,他们俩站在老远看着颜色各异的烟花升上天空,爆开形成不同的形状。
程笑希说:“我们这算不算不花钱免费看烟花?”
“嗯……”杨磊点了点头,“那下回鞭炮也别买了,直接看别人的不就好了。”
“啊?!那能一样吗!”
程笑希夸张地反驳回去,他在意到了杨磊那句话中的“下回。”他很想问杨磊明年真的会跟他一起过吗?却又不敢真的问出来,怕破坏此时的气氛,又怕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过了三年又三年,程笑希还是赖在W市,赖在杨磊的身边,靠着强大的时间逐步融入了杨磊的生活里,让杨磊习惯了生活中不再是自己一个人。
杨磊偶尔会恍惚地觉得其实他曾和程笑希一起长大,也许这才是一条正常的、属于哥哥和弟弟的人生轨迹。这条路仿佛并没有出现过岔路口,并没有走入荒唐的歧路,只是普通平淡却又安稳地走到了现在。
杨磊知道,程笑希其实不甘于此,他大概没有放弃过,只是换了一种如滴水穿石般的方式。这不难看出来,因为这么多年过去,程笑希可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人生大事。
只是杨磊不想迈出下一步,程笑希也不想再激进地逼他迈出下一步。
如果没有任何意外出现的话,说不定他们就要这样耗完一辈子。
但又是一年接近年底的时候,程笑希对杨磊说,今年他们大概不能在一起过年了。他近一年其实就已经几次返回D市,因为程先生突然生了重病,一年里反反复复,有过好转的时候,却又在入冬后急转直下。
程笑希知道,也许程先生挺不过这个寒冬。他这次回去就要经历一次自己最亲近的人离去,他也将获得一次被迫的成长,另一种意义上的从孩子变作了一个大人。
杨磊大概有两个月没怎么和程笑希联系过,他偶尔发过几条消息,但程笑希总要隔上许久才会回复。每次回的都没几个字,杨磊隔着屏幕都能看出来程笑希的状态肯定不好。
在十一月底,程笑希在回D市后首次主动给杨磊发了消息。
他说:你要回来看看他吗?他马上就要走了。
……是啊,是啊。
除了程笑希的父亲这一身份外,程先生也是他的父亲,那个导致了他人生获得痛苦开端的凶手,让他在不见天光的黑暗中走了十几年的祸源。
杨磊没有想过原谅他,那个人连母亲去世的消息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见他最后一面?他们有什么关系?
可是面对程笑希发来的消息,杨磊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在这种时候,他无法对着程笑希说出他昔日最擅长的伤人的话。那终究是让程笑希度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养育他成人的父亲,对程笑希的意义和对他的意义怎么可能一样?
杨磊来回重复着开屏与息屏的动作,最后回了一句:我来看看你。
杨磊在医院门口见了程笑希。
程笑希看上去像是蔫掉了,让杨磊联想到了雪。可以是没有实心的、只要受到一点外力就会松散地瘫倒在地的雪,也可以已经快要凝结在一起的状态,马上就会变成又冷又硬的冰疙瘩。
两个人相顾无言,杨磊怎么也问不出那句:“你还好吗?”这太轻飘飘了,没有重量,也没有实际意义。不用脑子想都知道程笑希现在一点也不好,到底是什么人才会在这种情况下问出那种蠢问题。
杨磊看了看程笑希,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医院,像是透过空气看到了里面的存在——一个带着病气躺在病床上的不熟悉的男人。他说:“……我就不进去了。”
是程笑希预料之中的话,和杨磊害怕伤害他一样,他也觉得偏要让杨磊去见程先生最后一面一样未免太过残忍。
但是程先生的离去,背后有着不止于“离去”的太多种复杂意义。
程笑希终于可以说出他酝酿许久的话了,这些话他想了很久,却始终觉得没有合适的时机。这一次,他不确定是否是他想要的“合适”,但他的情感在此时不得不因为受了影响而变成冲动。
“杨磊,他走了……你可以放过自己了。”
“一直以来,其实都是你还没有放下,不要再刻意回避过去了,它马上就不存在了。”
程笑希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微弱到会随时消散在风中,可是它落到杨磊的耳朵里的份量很重。
这是第几次了?怎么程笑希总是说出令他意外的话……
到底是什么时候……程笑希看得这么明白了。
当一个人对自己的过去避之不及、想要与其彻底分割开的时候,反而证明了他没有真正放下,杨磊就是这样的。他只是在用足够狠心足够决绝的方式回避着,好像只要他足够强硬,就能证明过去的痛苦不复存在。
可那从来都是他还在耿耿于怀的证明。
很多固执的人都需要一个台阶下,而杨磊那经久不愈的顽疾也需要一个彻底愈合的时机。他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说服自己放过自己,他纠结了那么久,居然等到了程笑希递到他的面前。
杨磊想,程笑希在这时候和他聊过去的事,是不是对程先生有点过分了?……但这好像不是他该在乎的事。
有什么东西在随着程笑希的语气消散,轻飘飘地浮到了空中,然后去了人看不到的远方。像枯木逢春,像冰雪消融,像玻璃上的阴霾被擦净,像经久不愈的伤疤被抚平。
等到了枝头凝结的冰化作水滴落的时候,春天就到了,而昔时已逝。
也许过了这个冬天,他可以把欠了程笑希很久的那句话说出来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