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磊……我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去，你，你不会怪我吧……”程笑希凑过来，拉了拉杨磊的袖子，却不敢抬头看他，“我还偷偷拿了你的钱，还把尾巴弄没了，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因为这些事生气？

杨磊反手握住了程笑希有些不安的手，对他说：“……我不生气。”

“那你，那你有没有去找我啊？”程笑希说，怎么杨磊看见他回来都没什么大反应！难道杨磊都不在乎他回不回来吗！他心里突然委屈起来，有些不高兴地反问回去。

“找了，我知道你去岸上了。”

那就好！杨磊也不是完全不关心他嘛，“那你就放我去岸上，也不怕我不回来？”程笑希的语气比刚刚欢快了不少，要是以前，他的尾巴肯定已经在控制不住地来回摆动了。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的。”

杨磊说完之后，双眼直直地望着程笑希，气氛一下子像是被冰冻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觉得我会抛弃他吗！程笑希撅起了嘴，突然觉得很难过，杨磊刚知道他离开的时候会不会很伤心啊？但是，还好……还好他现在已经回来了。

“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呢！我要……我要跟你一直在一起，杨磊。”他说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像是只是说给自己听似的，也不管杨磊有没有听到。

下一秒程笑希就又带着笑的再次抬起头来，他把那个包裹拿过来打开，“杨磊，我这次给你买了好多东西！都是人类吃的，你肯定很久都没吃过了吧？”一层接一层的止水布散落，被裹在里面的蔬菜水果四散开来。

那确实是杨磊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有西红柿、黄瓜、芹菜等蔬菜，还有什么苹果、梨、香蕉、橘子等水果。程笑希倒是会买，全买的是纯天然的，一点加工过的食物都没有。

杨磊看着看着，突然就笑出声来了，他捡回来的小鲛人怎么就这么笨呢，明明可以一个人离开，还偏要自己跑回来，什么都不懂还想着要关心他。

真的是……笨死了。

“杨磊，你笑什么啊！”程笑希被杨磊笑得脸一下子就红了，是他买的东西很好笑吗？他又不懂，杨磊怎么能嘲笑他呢！

“没什么，我就是……我很开心。”

“程笑希……谢谢你。”

被杨磊道了谢的程笑希脸更红了，他一下子害羞到收起了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在杨磊旁边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头顶上仿佛在冒着蒸汽似的。

杨磊把能直接吃的水果挑了出来，每种先取了一个分成两半，程笑希一半，他自己一半。小鲛人在他旁边吃得津津有味的，一边吃一边点头，觉得好吃还会用舌尖舔舔自己的嘴唇以作回味。

等他吃到了杨磊塞给他的橘子瓣后，刚嚼了两下就吐了出来，“这是什么啊！好酸啊！杨磊你是不是故意把这个给我的！”

“很酸吗？”杨磊挑了下眉，把他手里剩下的橘子瓣都拿了过来塞进了自己嘴里，只能算是橘子正常的酸甜味，算不得酸得有多么离谱，“明明没多酸。”

“就是很酸！我不要吃这个，你自己吃！”程笑希照着橘子的样子把它们全都挑了出来，然后一把推到了杨磊那边，杨磊嘴角轻微地上扬了一下，然后说：“好，那都给我吃。”

这天过后，程笑希隔三差五就上岸去买东西，从第一次过后他知道了人类是会对食材进行二次加工的，那好像就是“做饭”，只是海底没有生火做饭的条件，他只能带一些已经做好的成品下去，不过那些做好的菜都没有点心一类的东西方便。

程笑希喜欢吃甜的，所以他很喜欢那些糖画小摊的老板卖的稀糖，在他来回买了好几次之后，终于在老板那儿混了个脸熟，求到了老板让他可以自己亲手画两个糖人。

他手抖得不行，导致糖丝拉出来的线条也歪歪扭扭的，只能勉强看出一个长着尾巴，一个是长双腿的普通人，程笑希把它们包起来带回了海底，跟杨磊说这是画的他们俩，还问杨磊画得好不好看。

杨磊本来目光有点怪异，但最后还是配合着说：“当然好看。”

只是他又没忍住看了看程笑希已经变成双腿的下半身，小鲛人已经没有自己的尾巴了，也许程笑希本人都还没有意识到他自己还没有习惯这件事吧。

再之后，程笑希又发现了糖葫芦这种小吃，糖葫芦上面有一层糖衣，他知道糖是甜的，他最喜欢吃甜的了！程笑希马上买了两串带了回去，结果被山楂酸得一直吐舌头，最后变成了他把外面的糖都啃掉，再交给杨磊去收拾掉剩下的山楂。

程笑希带了很多东西回海里，可是他也明白，海底和岸上终究是不同的，当他第一次见到日光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这种不同是怎样的天差地别。

可是岸上用以照明的烛火在海里是无法点燃的，程笑希始终没有办法把只有岸上才有的光明带回海底，他已经可以自由地见到太阳，亲眼看日升日落了，可是杨磊还是看不到，明明杨磊才是那个更想要看到太阳的人。

程笑希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直到他偶然见到了岸上的一次拍卖会，那次拍卖会的压轴商品是一件西洋货，程笑希听说那个东西叫作“白炽灯”，一个圆形的透明的东西，可以自然发出亮光，居然不需要用火焰点燃。

程笑希想，这不就是他找了很久的可以在海底带来光明的东西吗！

他当时就想把这个东西买下来，可是他没有那么多钱，谁都知道“物以稀为贵”，这种先进的西洋货多得是人去抢，程笑希攒了再久的珍珠也换不来那么多钱。

可是他真的好想要这个东西，他想要让杨磊看一看，想给被困在海底那么久的杨磊带回去一点光，那他该怎么办呢？他怎样才能一下子获得一大笔钱呢？程笑希急得眼眶都有点热了，眼眶……珍珠？程笑希突然想到了——虽然眼泪化作的珍珠已经不值钱了，但他还有眼睛啊！

鲛人的眼睛一直都是最宝贵的硬通货，如果是品相好的眼睛化作的凝水玉石拍两个这个什么白炽灯都绰绰有余了！

反正他有两个眼睛，留下来一个就够用了。

程笑希觉得自己很幸运，他的眼睛化成的凝水玉石被鉴定为品相上乘，能比普通价格高上七成，他成功靠着这一笔钱拍下了他心心念念的白炽灯，然后一刻也没有停地回到了海里。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献宝，就被杨磊黑着脸问道：“程笑希，你干什么去了？你的左眼呢？”

杨磊的语气很生硬，每个字都像是用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程笑希听得出语气里带着多少愤怒，他没有想到杨磊会这么生气，不……他该想到的。

“我……我……”

“你不要生气……我看到了一个好东西，我想送给你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又怕它被别人拍走，你不要生气好不好……”程笑希垂着脑袋，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起来，还完好的那只眼睛流出的泪水化作了珍珠接连落在了地上。

他赶紧把那个小小的、透明的，叫作白炽灯的东西拿了出来，“我…我看到这个东西，他们说是西洋货，不用点火就能亮，只要我把它买回来……你就可以在海底看见光了……”

程笑希抽噎着，杨磊还是没有说话，他手忙脚乱地摆弄着那个小灯泡，却发现它怎么也亮不起来了——程笑希并不知道白炽灯不需要点火就能亮起来的原因是它需要通电。

“为什么……为什么它亮不起来了，难道我把它弄坏了……怎么会这样……”发现寄托了自己所有美好希望的灯泡并不能亮起来后，程笑希哭得更凶了，眼泪根本停不下来，转眼间就积攒起了一小堆珍珠。

杨磊看着程笑希那副可怜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程笑希舍弃掉自己的眼睛就是为了换这个？为了……为了找一个能在海底照明的东西，就是为了让他能在海底看见光？

杨磊抬起头，看着见不到顶的无尽的深色海水，他突然想到，如果程笑希知道了那个办法，肯定会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心脏给他吧……可是如今的杨磊，好像也不是那么想要了。

他真的要为了那一丝飘渺的光，去舍弃掉这个为了他可以放弃自己的尾巴、又放弃掉自己的眼睛的小鲛人吗？

明明程笑希那么在乎他，明明……他其实也是一样的。

杨磊抬手抚过了程笑希的眼角，程笑希怔愣了一下，哭泣也因此停了下来，杨磊说：“别哭了，你的礼物我很喜欢，但是下次不许再随便伤害自己了。”

“可是……可是它现在不能亮了，会不会是坏掉了……”程笑希还是撅着嘴，他不想接受自己精心策划的惊喜变成泡影的现实，他都已经想象过白炽灯在海底亮起来，点亮杨磊的双眼的样子了。

“没关系，这样也很好。”

杨磊没有放开自己的手，反而继续顺着程笑希的五官描摹他的眉眼，在经过缠着绷带的左眼时，杨磊皱了一下眉，眼底闪过一丝不忍，之前会亮晶晶的倒映着他的影子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只了。

虽然海底看不出日夜之分，但杨磊有一个时钟，让他可以保持着属于人类的作息时间。

入夜，在岸上忙碌了好久的程笑希先休息了，他只要多走一段时间双腿就会酸得不行，眼眶现在也有些痛，连带着半张脸都有点痛，但是他又不想告诉杨磊，只好偷偷忍着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杨磊好像在他身后看什么东西，程笑希装作翻身，悄悄观察杨磊的动作，那是一个他没有见过的由止水布缝线制成的本子，杨磊一边看着上面的内容，一边脸色阴沉了下去，然后就是漫长的出神。最后，杨磊把那个本子压在了石桌底下，在又叹了一口气之后出去了。

那个本子上写着什么？程笑希怎么从来都没见过。

杨磊看了上面的东西就不开心了，难道写着什么让杨磊烦恼的事吗？一想到这一点，程笑希的好奇心就按捺不住了，他想让杨磊开心，所以不能让杨磊不开心，他一定要知道是什么让杨磊不开心了。

再三确定杨磊已经走远之后，程笑希去把那个本子从石桌底下抽了出来，然后躲在后面翻看。

那个本子上记载了很多关于鲛人的事，还混杂了一些杨磊的批注与日记，但直到有一天本子上的记录就断掉了，断在了杨磊发现了回到岸上的办法那一天。

鲛人，鲛珠，鲛人的心脏。

杨磊之前还跟他说没有回到岸上的办法……

程笑希抱着本子，大脑突然变得空白，杨磊是什么时候在本子上写下的这些东西，是救下他之前还是之后？如果是之前的话…当初杨磊救他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无数个念头在程笑希的脑海内此起彼伏的叫嚣着，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思考些什么，难道杨磊本来就是想利用他？可是杨磊又跟他说自己没有回到岸上的办法……这不是有吗，杨磊又骗他！所以…杨磊是不希望程笑希知道这些吗？刚刚杨磊看着本子叹气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低着头思考了很久，但这些事情不是一向单纯到没心没肺的小鲛人能直接想明白的，他想起杨磊提到阳光时的眼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上岸时见到阳光的感觉……

程笑希转头看向了还摆在石桌上的白炽灯，原来，想让杨磊能见到光不需要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原来，早就已经有了很简单的办法。

程笑希没有和杨磊打招呼的再次上岸了。

等杨磊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他的本子被摊开放在了石桌上，不用想都能知道这是谁做的——程笑希看到上面的东西了。

那么，程笑希是知道杨磊一开始救助他的行为只是出于利用了吗？所以那个小鲛人伤心了，伤心了便选择离开了……应该就是这样的吧。杨磊把买回来准备做止痛药的材料扔到了一边，现在这些东西大概也都用不上了。

程笑希离开了，那么杨磊马上就要继续过一个人在深海生活的日子了，平静中没有一丝希望。

所以……

知道了我原本想利用你……那干脆就不要再回来了，笨蛋。

杨磊的心里有点堵，他放任自己先睡上一觉，短暂地忘记这件事。结果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程笑希的身影，小鲛人正趴在石桌旁边，吃着他以前非常不喜欢的橘子。

“……好酸，真难吃。”

程笑希买回来了一大堆水果，基本和他第一次买回来的一模一样，他上岸就是为了做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很想吃一次他最讨厌的橘子，可是吃了一个之后还是酸得他想流眼泪，虽然他也确实流了。

几颗小珍珠砸在了石桌上，程笑希对着已经走到了桌边的杨磊说：“我不想吃了，这些都要你帮我吃掉。”

“……好。”杨磊说。

他没有问程笑希怎么突然回来了，从看到程笑希的身影那一刻起，杨磊就知道对方想做些什么了，“程笑希，别做傻事，我不想回去了。”

程笑希还是哭，眼泪流得更快了些，他好像有点太爱哭了，所以能攒下不少珍珠。

“杨磊……你真讨厌。”程笑希哭得脸都皱巴了，像一个小包子捏出了褶，他抬头看着杨磊继续说：“如果你回了岸上，会不会很想我？”

“会，所以我不允许你离开我。”

“什么叫不允许啊？你怎么这么霸道。”

“那……我希望你不要离开我。”

“可是，我希望你能回去啊……”

阳光是那么美好的东西，即使程笑希是属于大海的鲛人，他也能在见过日出后感受到那种无与伦比的美丽，温暖的日光平等地照在每个人的身上，已经习惯了生活在岸上的人，怎样才能在几十年的黑暗中忍住不发疯？

几十年的一个人生活在黑暗中……杨磊都在过什么日子啊？

程笑希觉得自己已经很幸福了，他原本就是弱小到只能受人欺负，会悄无声息地死在深海中的存在，可是杨磊救了他，教他说话，教他知识，让他不用自己出去找食物，甚至还愿意在他的要求下每天给他讲睡前故事。

短短几年，他活得已经足够快乐了，不是吗？

“杨磊……你以后能想我就好了，我已经见过很多次日光了，我什么都见过了，因为你，我活得很幸福也很开心，我很满足，所以，我的愿望就是让你回到岸上。”

“我想要实现这个愿望，你就当……我是自私吧。”

青金色的光芒跃动着，从他的胸口涌出，像是一团在深海跳动的火焰，光芒中包裹着一颗圆润的、闪亮的、像是珍珠般的珠子，在程笑希的目光注视下渐渐向着杨磊那边游了过去。

那一抹青色没入了杨磊的胸腔，让他突然感觉到一阵热流温暖了他被冰封几十年的血脉，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唤醒了，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活”过来的奇妙感觉，鲜活的鲛人心脏——完美的鲛珠正在重新洗刷他身体里的血液。

这一次变化带来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种令人感到舒适的温暖，只是他的小鲛人在进行过这一切后就要逐渐的消散了。

“杨磊……再见啦。”

程笑希说着，消散从他的指尖开始，向全身蔓延，渐渐的，他幻化成了会轻易被冲刷散尽的泡沫，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杨磊放任自己的身体上浮着，他像是被海水托起来了，在一点点地浮到海面上去，离海面越近，他的眼前就变得越亮，那是久违的、他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的光的颜色。

在破开海面而出后，杨磊再次体会到了呼吸的感觉，不是沉闷的阻塞，是潮湿的空气在他周身自由的流动着，他接触到的不再是来自海水的挤压，而是让他全身都随之战栗的悠扬的海风。

他刚好碰上了日出的时候，黑夜抵挡不住那点光芒，光是可以刺破一切的东西，可以驱逐掉一切象征绝望的黑暗，曦光刹那间燃烧在整个天空。

黑夜已尽，破晓将至。

几十年的苦痛在此时迎来了终结，被日光抛弃掉的人类终于又回来了，杨磊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上好像变得湿润，似乎是泪水，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我终于又看到日出了……晨曦很美。

程笑希，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