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很不好的想法在程笑希的大脑内逐渐形成，但是他不想相信，一旦那个想法想要冒出来，他就马上把它掐掉，他不能面对那种事。

那张美好的图画就算终究只是一张薄薄的纸，程笑希也一定要努力保护它，不能让它被捅破至残缺。

这一周的回岛观察，杨磊还是很轻松地通过了，程笑希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他突然有点不想让杨磊离开小岛了，说不定留在收容所会更好。

可是明明也没发生什么不是吗？杨磊只是瞒着他出去了几次，程笑希也没有他在说谎的证据，只是城上有了不好的传言而已，他们只是两个普通的住户，只是要小心地注意一下自己的安全，其余的事情与他们无关才对。

对啊，就是这样的。

程笑希收拾好了心情，又一次和杨磊回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家。夜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中他好像是一个在公司上班的普通员工，每天朝五晚九，虽然有着应当下班的时间，却从来都没办法按时下班，每次走出办公楼的时候都要披着夜色，而杨磊则会开车来接他。

梦里的杨磊戴着副眼镜，很奇怪，程笑希没有见过杨磊戴眼镜的样子。这个杨磊和他认识的杨磊一样沉默话少，只不过好像更温柔一点，甚至还会做饭，但是作息好像和他不太一样，在他累得爬上床睡觉的时候，杨磊还要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敲来敲去，不知道忙些什么。

这个梦有些长，长到程笑希总觉得自己该醒了，却仍然在梦里。

本来温馨的梦突然开始变得阴沉，视线里渐渐蔓延出了像血液一般的红丝，程笑希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无法忍耐的疼痛起来，他挣扎着想要苏醒从这个梦中抽离，却始终摆脱不了，只能被困在那个和自己一样的躯壳中，步伐宛如灌了水泥般沉重地走回了家门。

钥匙捅进了锁口，却像是遇见了极大的阻力，直到他的手上都隐隐的显现了一条青筋，才终于响起了“咔哒”的声音。门被缓慢地推开了，而红色在那一瞬间冲了上来，铺天盖地的占据了整个世界，入目的一切皆是红色的，恐怖的，昏沉的，令人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头痛欲裂的红色。

血，都是血，到处都是血。

这是谁的血……为什么流的满地都是，为什么流了这么多，好多啊，还在不停的流，多到把裤腿都浸湿了。

无尽的红水仍然在上涨着，到了他的腰间，又到了他的脖颈，最后弥漫到了他的口鼻。

梦中也出现了属于血液的腥味。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到底是哪儿……太多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把整个人都浸了进去，程笑希想要捏住口鼻，却很快就无法呼吸，只能被迫被无尽的血液冲刷到濒临窒息，意识好像就要这样远去了。

为什么……我就要死了吗……

可是……我还不想死……

“程笑希，醒醒。”

“啊！啊……”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冷汗已经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流了一身，睡衣都被打湿后贴在了身上，程笑希大口地喘着气，好像很久没有接触过空气一样贪婪。

太压抑了，刚刚那个梦太压抑了，让他一时之间都缓不过来，只能通过呼吸来确定自己确实已经醒过来了。

程笑希大概一下喘了好几分钟，他空白的大脑才逐渐找回了差一点逸散的意识，湿过的衣服贴在身上有些凉，程笑希觉得冷，下意识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裹紧了自己。

“杨磊，现在几点了。”

“已经十一点了，我早上叫你你就没有醒，刚刚我看到你突然开始抖个不停，只好尝试着把你叫醒了。”

十一点？

此时程笑希才意识到天确实已经亮了，只是杨磊并没有把窗帘拉开，所以光线大多被隔在了外面，杨磊似乎已经起来过一次了，衣服换过了，不是睡衣，好像只是在回来后守在他的旁边。

“我饿了，我们去隔壁的面馆吃午饭吧。”

程笑希说，他现在非常想念那碗热汤面，他需要一些好的东西来缓解刚刚受创的精神。然后程笑希就翻身起来想要换衣服，他现在很急切地想把这身不舒服的粘在身上的睡衣换掉，而杨磊直到他换完衣服穿好了鞋都没什么反应。

“我已经换好了，该出发了。”

程笑希走到了杨磊跟前，杨磊才抬起头来看他。

“……去不了了，面馆没有开门。”

“……你怎么知道没有开门？”

“我今天去过了。”

“去做什么？”

“老师，你一定要知道吗？”

好烦，好恶心，好痛苦，受不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不该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

无数想法都是同一时间萌发，肆意地生长着搅碎了程笑希的理智。

“你跟我出来。”

程笑希还是出了门，他走的很快，实际上也根本不需要几步路，他就能走到隔壁的面馆门口，果然没有开门，铁门像书店一下拉了下来锁在地上，但程笑希知道这应该不是老板锁上的。

杨磊跟着他出来了，只是一直站在他身后三步的位置，没有再说话。

“杨磊，把门打开。”程笑希说。

“好。”不出所料，杨磊掏出了那把还没有处理掉的钥匙，上前蹲下身去打开了铁门上的锁，然后把整扇门拉了起来，他转过头来说：“老师，我不想再回去了。”

程笑希没有理他，两步上前推开了后面的玻璃门，大堂很干净，什么都没有，但是刚刚稍微被铁门隔绝的味道冲撞进了他的鼻腔，浓重的血腥味，他不会闻错的。

程笑希直接没停下来的去了厨房，那只是一扇破旧到有些松动的木门，他只要低下头就能看见漫出来的血水，程笑希伸手握上了门把手，然后轻轻地转动了。

几天前还见过面同他说话的老板，那个在他们第一天来了这里热情地招呼过他们的女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的消失了，她像瓷娃娃一样碎掉了，被破坏至四分五裂，让人看不出来她原本的样子。

又是那样铺天盖地的红色，从梦境追到了现实，渲染了他眼前的一切。

“……为什么要这么做，杨磊，你到底有什么理由做出这样的事？”

想不出来啊，程笑希根本想不出来理由。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她下手啊，一切不是都已经改变了吗？杨磊已经不是那个冷血无情的杀手Alex了不是吗？他不是已经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吗？

程笑希还记得老板笑起来的样子，很和蔼，让人忍不住亲近，和她做的面一样能温暖人心。还有书店的老板，虽然有点抠门，但是很热心肠，程笑希来了没多久，也知道他虽然抠得不行，但一直都在给城里的孤儿院捐书。

他记得的，他发现了，书店斜对面的花店也关门了，那家店的老板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好像是她的母亲生前一直想开一家花店，所以她在母亲去世后辞掉了自己的工作，回到故乡从零开始实现母亲当年的梦想。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都是真实的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程笑希早就知道杨磊是一个杀人犯了，他杀了那么多人，可是在书里看到的和发生在身边的终究是不一样的。曾经他觉得那些不过都是假的，书里写的人对他来说生与死都没什么区别。

可是如今是生活在他身边的人就这样被残忍的杀害了啊。

……他好傻啊，他为什么能那么天真。

他觉得会觉得一星半点的温暖就能改变原本的杨磊，他也是傻到觉得自己真的能拯救另一个人，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到头来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都是被一厢情愿蒙蔽了双眼。

杨磊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他也不会变成一个好人，那些悲惨的过往只是给了他一个理由，就算没有那些理由他也一样会杀人，他就是个骨子里流着冷血的没有共情能力的反社会杀人犯。

“如果我说，没什么理由呢？”

“或者说，我跟你说过了，老师，这是让我开心的事。”

太可笑了……

他就一直那么天真地想要拯救这样的人啊。

好后悔，程笑希特别的后悔，他开始后悔做那些事，后悔把杨磊从收容所带了出来，如果杨磊没有离开过收容所，那么这些人就不会死，他们本该有着自己的人生，他们本不该突然迎来终结。

一切都变得特别糟糕，都像火车脱轨一样冲向了不可控的方向，程笑希开始无法抑制的颤抖着，那是无法消化掉的复杂情绪在冲击着他。

“老师，我不想回去了。”

杨磊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大概是因为刚刚程笑希并没有给他回应。

“但是我没有拿走你的遥控器，你会选择我吗？”

杨磊说完之后，甚至还在直直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与愧疚，他居然还觉得程笑希会接受这一切吗？

对他又杀了这么多人保持无动于衷吗？

不可能的，程笑希和他不一样，从来都不一样。

“……我好累，我大概没有能力当你的老师。”

一句话显得有气无力，颤抖仍然还是止不住，程笑希靠在了门框上，他想哭，同时又觉得很痛，头痛，心脏也很痛。

“杨磊……我很后悔。”

“所以，让这一切结束吧。”

程笑希掏出了遥控器按了下去，强力的麻醉剂生效的很快，遥控器启动的警报也在一瞬间传递到了收容所。

他终究是不可能选择杨磊的，这个错误不能再继续进行下去了。虽然在防护装置启动的那一刻，杨磊在附带的电击中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但程笑希不想再为此付出不应该产生的怜悯了，他凭什么去怜悯这样的一个人啊？

在晚上程笑希就已经坐在了回小岛的船上，杨磊又一次被收容了，工作人员把他带走了，L小姐说他的行为已经远远越过了临界值，产生了逃跑的想法一样是不配合的体现，但具体如何处理还要等上面讨论后决定。

于是程笑希便一个人回了他岛上的小房子，大海在他这一次回来的时候又变成了初见时的墨蓝色，海风很大，会顺着他的领口灌进去，让他忍不住搂紧自己然后缩着脖子，可他偏偏不愿意回屋里去，就想坐在外面遥望着大海发呆。

他觉得有些恨。

他好恨杨磊，恨杨磊为什么要做那些事，为什么就不能满足于平凡普通的生活，难道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从来都没有给过他足够的快乐吗？为什么他就一定要去杀人，要去剥夺别人的生活，为什么一定要去破坏程笑希苦心经营的来之不易的美好。

他也好恨自己，恨自己天真，恨自己自大，恨自己无能为力。天真的以为可以将过去彻底抛在身后，自大的认为他可以成为杨磊的救赎，结果又到头来什么都改变不了，写下了一个坏的结局后，才意识到自己是如此的无能。

也不知道过了几天，程笑希每天都沉浸在这样无法开解的情绪中折磨着自己，对自己已经疼痛到有些麻木的心脏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凌迟。

岛上的海风越来越大了，天空也愈发阴沉，从来没有亮起来的时候，白天与黑夜失去了区别。远处的大海也变得越来越黑了，程笑希感觉它好像离自己更近了些，似乎每天都在变近，难道是想要来将他带走吗？

等再次见到L小姐的时候，她对程笑希说095号的作为恶劣程度已经远超过了收容他的意义，收容所决定按照他原本的罪行对他执行死刑。

……什么？

程笑希觉得自己有点听不懂。

虽然他按照一个现代人的思维来讲，也能推算的出杨磊杀了那么多人肯定是该被判死刑的，可是收容所本来不是还需要杨磊的记忆吗？怎么会……他们不需要了？杨磊已经失去意义了？

他说：“为什么？你们不需要他的记忆了吗？”

L小姐推了推眼镜，“095号记忆中的信息包含了极大的时效性，很遗憾，时间过去的越长，对应的重要性也会随之减弱。”

“现在，它已经不足以抵消095号犯下的罪行了。”

死刑成为了不可逆转的事实，程笑希怎么可能反抗得了收容所。

所以，是他把杨磊推回来送死了？

……是他做的，他又选错了吗？

熟悉的疼痛出现了，程笑希又开始陷入了剧烈的头痛，视线也因此变得模糊，他好像听见了自己的眼镜掉在地上的声音。

混浊的天空与大海被搅在了一起，却无法融合，呈现出一种恶心到让人头晕想吐的颜色，事情不该是这样的，结局不该是这样，为什么他会亲手送杨磊去面临这样的结局……

程笑希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不知名的力量握紧了，胃也因此不断的抽搐着，他很想吐，却在闭眼间感觉自己好像不再是蹲在地上了，甚至耳边的海风声也在不知何时消失了。

不想面对，不要面对，让我走，我要走……

程笑希强撑着睁开了双眼。

看上去变近了的天花板，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了。

这是……

程笑希转头，确认了自己此时正躺在上铺，这是他已经有三个多月没见过的大学宿舍，一切好像都和过去没什么变化，可是在海岛上的99天却像是一辈子那么漫长，漫长到他再回来时会觉得恍如隔世。

即使回到了现实，他也没有找回那种真实感，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风声与海浪声，程笑希呆愣着坐了很久。

一切的一切，都开始于那一本书，他突然想了起来，程笑希转过头去，看到那本《095号犯罪记录》还安静地躺在他的枕边。

他想起自己之前每当想要回想书中的结局时就会头痛的事，他刚刚又亲手创造了一个糟糕的结局。

程笑希突然急切地想要知道那个被他忘记了的，原本的结局。

而一封信从书中滑落了出来。

老师：

这是我第一次给别人写信，也可能我曾经写过，只是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那就把这一封当做第一次吧，因为你告诉我，我的人生可以有新的开始。

可是，我其实一直都有很多事情不太明白，关于你告诉我的爱与美好，我都不明白，就像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会喜欢小动物一样。

但是我还是试着去学习了你的做法，虽然那只是一种拙劣的模仿，只能学到表面，却没有办法学来其中的内涵。

我想，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可能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很遗憾，我直到这种时候也没有什么想要表达的东西，可能我也始终没有学会你想要教给我的表达自己。那次，第一次去面馆的时候，你对我突如其来的表达感到惊喜，我发现了，可我其实也说不太明白我当时的想法，只是突然想那么说，便说出来了。

你也一定不会理解我为什么会对老板下手，我想，你觉得我总该是对她有一些感情的，但可惜，并没有。

我想我只对你有一些特殊的感情吧，一种从来都没有对其他人产生过的感情。因为这种感情，你教给我的东西，我都努力着尝试去学了，可是都没有学会。

也许，我确实只能当一个坏学生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