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王和王妃死在一个雪天。
那年雪很大,万里冰封,草原上的寒气几乎能冻住整个京城,柔然人过不下去,见天地犯境。
合欢被抱回来那天,也下了好大的雪。
殷明澜记得,他还偷偷去看过,一个被吓破胆子的小丫头而已,呆呆愣愣的,可父皇却整日带着她,嘘寒问暖,说是皇家对不住她。
孟合欢最怕雪了,就算父皇哄她,每个下雪天都是她的生辰,能收到好多礼物,很多人来看她,她也从来不喜欢雪。
如今,她穿着红裳,红的刺眼,在一个雪天,她要嫁给一个陌生的男人,还是他亲自下的旨意,亲自用的印。
造化就是这么弄人,几年前他如何心死般娶了皇后,她今日就是如何嫁了旁人。
殷明澜贪婪地看着眼前人。
她还是那样的美丽啊,像是年少时梦里的新娘子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没有羞涩期盼地对着自己笑。
殷明澜右手握一个草编小人,小草偶已经微微掉色,怕是扔到大街上,顽童都不爱捡。
但他显然十分稀罕。
“我知道,你在怪我。”他拍了拍手下的栏杆,默默道:“帝王也有无可奈何呐。”
指尖的雪已经化作水,不知落在何处,殷明澜想,大概从此以后,他也要怕雪了。
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说服了:这不过是一场有名无实的婚仪,所有人不会当真的。
——孟合欢她若不愿,天王老子也不能让她低头。
当初他咂摸出情意,又心甘情愿受了她三年的白眼,这才有了缘法,如今哪肯俯首做那病痨鬼世子的妻子。
是,没错,他们一定还会有将来的,等她重新迎她入宫,两人定能重修旧好。
他低头看向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确实羸弱,出入都有人跟着,连下马也要人扶。
这么羸弱的身子,如何能行周公之礼?
原本一直萦绕在心里的不安散去。
“帝王不在意什么名节,总有手段让世人懂得闭嘴。合欢,再等等我,千百年后,就算有稗官野史,你我也是受万民祭拜,史书盖棺定论的帝后。”
嘴上这样说,可看着那个穿着婚服的男人,他到底没有抑制住心里的酸意。
手里的娃娃扎的手心有点疼,有些痒,殷明澜将它放在紫檀盒子里,又用丝帕盖了一层,这才盖上盖子,亲手放在楼里的八宝阁上。
“我何曾想背弃你,可羽翼未满,由不得我。合欢,为了我们的未来,我已经忍受许久,多少个痛苦煎熬的日子,我都是这样咬牙挺下来的,”他抬手留恋地隔空抚摸女子的脸颊,喟叹:“我一直都爱着你,没有一刻停止,你再等等我,好吗?”
昔日他是这样解释自己那个婚礼,普天同庆,唯独骗她瞒着她的婚礼。
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皱着眉,在嘈杂的回忆里来回翻找,对了,那时她几乎将整个皇宫都闹翻了天,她哭着喊着质问他,几乎不给他半点喘息和说话的余地。
所以,这次怎么就这么乖顺的和那人走了?
殷明澜不知道他此刻是期盼她就这样离开,还是期盼她撕下喜服,摔掉凤冠,轻蔑地看着众人。
狠狠地啐一口,然后割袍断义,永不来往。
这是她的性子。
昔日说起前朝昭节公主和亲的美德,众人都说公主得天下供奉,也应该为天下牺牲,唯有合欢,却止不住冷笑。
“若是供奉,满朝文武谁没有得到天下人的好处,就连京郊曹地主的大狼狗吃的酒肉都腻,怎么没人叫它去?叫相爷去?叫尚书去?不是我说,他们一个个娶那么多小老婆,盖那么多园子,十个八个公主也抵不过,还不是公主好欺负。”
除了孟合欢,谁还有这样的意气。
可自从赐婚以来,合欢从未闹腾,也没见过什么人,每日乖乖呆在宫里。
她为什么不闹呢?
今日雪下的大,却意外不觉得冷。
很快,合欢从马车的缝隙里看到,他们已经出了皇城。
大雪纷纷扬扬,落在众人的帽檐衣服上,却也不湿,随着人走动掉地上了。王府侍卫们早就用扫帚扫雪,以供马车通行。
接亲姥姥人长得福气,跟着接亲的管事媳妇们的也乐意逗她说话。
“这婚姻之事,谁说的准,有的看着是佳偶,后来成了怨侣,有的起初不般配,后来,也过得有滋有味。”
合欢将扇子握在手里,听见有人问:“那有什么秘法吗?”一语既出,众人纷纷哄笑,打趣她不知羞。
“姥姥只说与我吧,不告诉他们,让他们羞去。”
“哈哈哈,柳嫂子,你急什么?”
京里的顽童百姓们追着队伍抢赏钱,嬉闹声此起彼伏,合欢听着她们说着一些轶事,也不烦闷,毕竟,要绕着京城走上几圈。
世子在轿子前骑着马,合欢能从轿帘儿的缝隙里瞧见。
那人穿着大红织金锦衣,在雪白的马背上慢悠悠前行,大雪落下,倒全沾在他头发上。
心里倒想起一句诗:此生若得同淋雪,今朝也算共白头。
偷偷移开半面扇,合欢颇有些新奇地四处看,又盯着前头那个骑马的人,心里一动,共白头?这就是嬷嬷说的恩爱夫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