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州,清阳城。
清阳城背倚天衡山,山峦环抱,城中大小湖泊错落,烟波深处,莲叶田田,藕花灼灼。湖边远眺,可见远处朦胧山色,掩入丝丝烟雨中。
湖畔天下闻名的“一品斋”招牌大立,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百年老字号,行人冒雨,撑着油纸伞也要大排长龙,好不火热。
来到清阳城歇脚后,看着熟悉的街巷与湖畔处的一品斋,年幼时模糊的记忆回笼,花迟才惊觉——这清阳城,原来便是幼时阿娘常会带他来的“城里” 。
十数年不曾回到此处,他循着记忆去寻了梨村,村子依旧是荒的,青山下遍数坟坑,一派荒凉之景。唯独梨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天边放晴,叶上犹沾雨痕。
早熟的香梨结了果,挂在树上。似是邻村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溜来爬树摘梨,馋得顾不上洗,摘了便啃,又“呸呸”两声,向旁边人骂道:“呸,我这个怎么没熟?酸死了!”
“诶!你怎么偷吃?”那小孩在树下兜着梨,颇为不满。
几个小孩登时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嚷起来。
“磨磨唧唧的,你非急着现在吃,快摘了回去,你也不怕待久了见鬼……啊啊啊啊鬼啊——”
“啊啊啊——”
“什么?真有鬼?吓唬谁呢……啊啊啊啊鬼啊!”
几个小孩一抬头看见花迟悬在天上,再一联想平日里自家大人总不让他们来梨村时讲得各路鬼故事,一个个立即翻着白眼大声嚎叫,鬼哭狼嚎,吓得停歇在树上的鸟雀纷纷振翅逃离,一时比哭坟还壮观。
花迟落在地上,试图解释:“我不是……”
“鬼、鬼啊!呜呜呜你别过来……”
几个小孩抱作一团,有个迈开腿想跑的,又被其他人从背后死死拽着,大有誓死同归要一起拼了命的气势。
“别别别怕!”小孩从怀里摸出几张黄纸,“你、你再过来!我可就不客气了!”
说完,也不敢看花迟,向人丢着黄纸,那纸飞不出去,晃晃悠悠地飘落在地。
花迟叹了口气,捡起那张黄纸。小孩见黄纸也没用,变得视死如归起来,几人互相指责起“究竟谁要今日来摘梨”。他在几个小孩愈发大的吵闹声中开口:“我不是鬼,你们看我像鬼吗?”
几个小孩闻言,竟真沉默下来,睁着乌黑圆溜的眼睛打量他。
花迟换去了北冥宗的道袍,换了身简便的青衫。他原就生得清隽,眉眼弯弯,带着笑意看向那几个小孩。青衣更添随性与温和,愈发衬得他温润如玉。
有人小声道:“这不是鬼吧?鬼有这么好看吗?”
“可是、可是他会飞啊!”
“会飞的也不一定是鬼吧?我爹说城里近些日子来了许多神仙。”
“我知道了!”小孩兴奋道,“他是神仙!所以会飞!”
“神仙!”
“哇!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的神仙!”
这几个小孩变脸变得太快,一眨眼花迟就从“鬼”荣升成了“神仙”,围着花迟开始问起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诸如“神仙哥哥我要怎么样才能像你一样好看”之流,比起叽叽喳喳的鸟雀来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花迟见他们终于不再哭嚎,好声问道:“你们是哪个村子的?怎么来这里摘梨?”
小孩指着另一个村子的方向,振振有词:“因为这里的树上有梨呀!”
花迟看了眼他们摘的梨子,半熟不熟的,笑了:“这几棵树的梨现下还未熟,那边的那几棵是夏梨,已经熟了,越软的越好。”
见几个小孩将信将疑,花迟索性摘了颗熟透了的大梨子。梨子在他手上分成四瓣,他递给这些小孩:“尝尝?”
离了“鬼”字,小孩又觉得他越瞧越好看,平素在村子里都是灰头土脸的,哪里遇得上这般神仙似的人,便没了心防,接过梨子大咬一口,登时亮了眼:“好甜!”
有个小孩将那瓣梨又分了一半:“神仙哥哥,你也尝尝!”
花迟未曾想过自己竟有一日会在此处被人唤作“神仙”,不自觉笑了下,他摇摇头:“我吃过了,你留着吧。小朋友,我有一事想问。”
小孩嘟着嘴自己将梨吃了,边吃边听花迟说:“你们家中长辈,有熟悉这村子的吗?”
几个小孩面面相觑,连连摇头。
“不知道,娘亲平日里都不让我们来这玩。”
“我爹也是,他说这里容易沾上晦气!”
花迟点头,依然微笑着应道:“你们继续摘梨吧。”
他抬眼看去,村中房屋依旧是当年模样,残垣断壁,废墟塌于尘土之中,只是那些满目鲜红的血早已消散,化作残垣上的渐生的杂草与阴暗角落里的青苔。
他正欲离开,有个小孩忽然拽住他的衣角,正是方才递梨子那个。小孩小心翼翼道:“神仙哥哥,可不可以收我当小弟呀?”
花迟颇有些意外,向他眨眨眼。
小孩神往道:“我也想当神仙,神仙好厉害!”
花迟又耐着心劝他,逗他当神仙不能吃好吃的,还再也见不了家中爹娘,小孩便又犹豫着改了口,说自己不当神仙了,专心当个小弟。
小孩缠着他,花迟听着他们喊了几声“大哥”,心中无奈,招架不及,又被几个小孩哄得冷不下脸,最后见天色不早,故作凶巴巴地想吓唬人。小孩倒老实了,不是被他吓老实的,而是害怕回家晚了挨骂。花迟送了他们一人一张护身符,这才作鸟兽散。
坟上长草萋萋,花迟来到无名木牌前,想要刻字的手停顿在木牌上,久久未落下一笔。
到了结梨子的时节,年幼的他也曾与村中好友聚做一团,爬树摘梨。只是全都受了他的牵累,那些旧时好友再也没了长大成人的机会。
他无端想到,和他亲近的人,似乎总是没有好下场。
花迟最终并未刻下名姓,向着荒坟拜了几拜,摘了颗香梨,手上那颗香梨沉甸甸的,压得他心中随之沉甸甸的,不是滋味。
裴裴忽道:“小迟,这不是你的错。”
花迟咬了口梨,比记忆中的还要香甜,他没吭声。
裴裴又问:“倘若朱雀山庄也无封印之法,你该怎么办?”
花迟沉默良久:“裴裴……魔,到底是什么?”
传说中的、故事中“魔物”总是可怖的,几千年过去,谁也不知其貌。可他识海中这只,偏偏又与一切神话里的都不同,并非生来只知食人之恶欲。
“魔即是‘恶’,”它道,“因恶而生,也只会行恶。人间最长久的封印之法便是北冥大封,你早就见过了。”
可识海中正同他讲话的这只,屡次教他死里逃生的,不也是魔吗?
像知道花迟心中所想,它说得严肃:“小迟,我……虽不知我为何会不同于其他魔,总之你记好了,大多数魔都与我不同,大封是绝对不能解开的,不然人间就彻底完了。”
花迟点头,这才回道:“倘若朱雀山庄也无办法,我把欠的债还了,就回北冥吧,届时一切交由宗门处置。”
花迟慢慢咬着香梨,像回到了幼时,他惯会爬树,是那一帮小孩里手脚最灵敏的,总是自己先爬到树上,边摘一颗香梨吃着,边往树下扔着,树下的其他孩子手忙脚乱地接梨。
他已经记不清幼时那些玩伴的面容了,在回忆中镀上一层锈,愈发模糊。
吃完后,才御剑回了清阳城。
顾及方才那几个小孩提及的“城里近些日子来了许多神仙”,他便又做了易容,来到城中客栈投宿。
客栈大堂中果真坐着些修士,花迟悄无声息地铺开神识,听着他们的动静。
瞧着服饰这几人似出自少阳宗,为首之人与他一般同是元婴期修士,其余那些坐在桌旁用食的皆尚未结丹,陆续说着些“朱雀山庄”、“天衡山中秘境”之类的话。
花迟听了半晌,大概算弄明白了经过——朱雀山庄庄主在天衡山发觉一处秘境,共天下元婴之上修士参与,近些日子可去往朱雀山庄报名,大约半月后由朱雀山庄率领前往。
朱雀山庄领行之人,大概率会在灵砂仙子与庄主栖霞真人之中。
裴裴说得很是谨慎:“我翻了翻他们心底想法,他们少宗主秦牧也会参与。这秘境绝非朱雀山庄表面上说得那般轻巧。”
“宗门大多依山傍水,循着灵脉而建,唯独建在天衡山中的宗门尽数离奇失踪。你若想接近朱雀山庄的人,同去秘境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千万小心。”
第二日,花迟去街上兵器铺中随意买了柄剑,去往朱雀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