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龙看了半天,最后只叹:“人和人还是有点不平等的。”
方时勉到处找镜子,闻言回头看他,“什么?”
“没什么,说你穿着好看。”徐龙又看了眼方时勉放在操作台上那件绿灰色肥大的卫衣,再看那脱色的加绒厚棉裤,虽说孩子有保暖意识是好的,只是这衣品……
“以后把你身上那些丑衣服都丢掉吧。”
方时勉嘿嘿一笑。
周六休假,方时勉一反常态没有提前关闭闹钟,还是早早起了床洗漱。
他骑着小电驴到路边非机动车停靠点停好车,又走了一小截到车站,买了票候车。
候车的时候方时勉在通讯录里找出那个电话拨出去。
那边接通了,声音嘈杂得很,一个中年男音大着嗓门喊,“喂,弟弟你现在就要来看啊。”
“对,我可能还有两个小时到。”方时勉看着屏幕上滚动的发车时刻表,收拾了东西往检票口去。
“两个小时啊,要得要得,搞得赢,你来就是,到了给我打电话嘛。”
“好的。”方时勉挂了电话,把票拿给乘务员,扫脸进站之后找到自己的大巴,寻了后面靠窗的座位坐好。
两小时路程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只是对比起大巴里疲惫的绝大部分乘客来说,方时勉这会完全处在一种很亢奋的状态,他一直看着窗外。
从繁华城市逐渐到零星小城,最后一段路是山水环绕的田园景色。
大巴开进小客运站,方时勉拿着手机打电话,跟随着人流排队下了车。
电话还没接通,方时勉就看到客运站外面一个穿着棕色羽绒服的中年男人举着手机给他挥手,“这这这,这边!”
方时勉小跑过去,“麻烦叔叔了,我今天看完就交订金。”
那人带着方时勉坐上他的拖货三轮,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中年男人点了根拿在手上,仰着头道:“我这地可抢手得很,看你这小伙人好才给你留的。”
方时勉深以为然,赶紧点头。
那人瞄了方时勉一样,笑了一声,又从烟盒里磕了根烟出来,“这会也该成年了吧,来一根么?”
方时勉摇摇头,“我不会抽。”
中年男人把烟盒往挡风玻璃前一丢,过弯的时候也踩油门,得意洋洋,“不会抽就学嘛,我家那臭小子几岁就知道把烟往嘴里含了,白酒也敢喝呢,皮实得很。”
山间公路都是循环往复的弯弯绕绕,等柏油公路结束,三轮就往继续上山的小路上开,索性这几天都没下雨,路不泥泞也不打滑。
林间空气好,方时勉握着座位旁边的小扶手,感受着微风拂过他的脸颊,手腕,他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灵,那掌管这块山林的风神一定是很温柔的。
最后一段路三轮上不去了,两人下车走,中年男人去车厢里抽了把镰刀出来,很少人走的小路杂草丛生,几个月的时间草木就把路覆盖住,他一边在前开路一边念叨,“我们这山的土肥得很,种什么都能活,风水宝地呢,真的,不是叔框你,好得很。”
方时勉紧紧跟在后面,眼睛却一直看着前面某处,低声念,“我知道,我知道的。”
到了地方,方时勉走到前面去,那中年男人反而停下脚步往山下望去,又拿了根烟咬在嘴里,没点火。
目的地是修的很阔气的两座连在一起的坟墓,上面的照片是两位老人,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
方时勉从包里拿了瓶白酒倒在墓碑前,又放了些糖果,他的目光在照片上流连许久,露出一种哀伤的神情。
那中年男人朝这边看了几眼,走过来,蹲到方时勉旁边,“这风水好得很,你爷爷奶奶这会肯定享福呢,活着多受罪啊。”
方时勉点点头,其实慢慢走到那两方坟墓的旁边一块地,用脚轻轻踩踩那松软的泥土,“我先付十万订金给你,不要把这里卖给其他人好吗?”
那中年人忙不迭点头,“那必须的,到时候我给你拟个条子,哦,合同,就按你爷爷奶奶那样的,给你复印一份,你签了就妥了。”
两人重新坐上三轮回到山下,方时勉给男人转了帐,签了合同按了手印。
回程的时候依旧是大巴,不过这次车上东西多一些,车座上全是蔬菜鸡蛋一袋袋水果那些,把缝隙铺的满满当当。
骑着小电驴回家时,方时勉哼着歌莫名想兜兜风,于是他改变路线,往人少那条路慢慢开。
这条路车流不算很多,是条新路,之前这边都是厂区,如今大部分工厂都被拆除,这边冷清得很,可能等之后那边机场修建好才会热闹起来。
就在这时,公路上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轰鸣,几乎就在一瞬间,几辆车高速飙过弯道,方时勉眼睁睁看着其中一辆车打滑直接飞出护栏撞在石壁上,冒出滚滚浓烟。
紧接着又是几声巨大的撞击声,方时勉骑车转过弯道,看到两辆车撞在一起,全部都冲到对向车道上去了。
在血红的夕阳下,这一切像是亡命徒的末日狂欢。
方时勉手脚冰凉,直觉告诉他不要去管闲事,他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他一路以最快速度往前开,开到看不到那几辆车的地方,才停下车,打救护车和警察的电话。
打完电话之后方时勉心中莫名恐慌,他又骑上车往前开,结果前面居然还有一辆撞在石壁上冒着浓浓黑烟的车。
那不断冒出的黑色机油像是浓稠的血液。
方时勉压下心里的恐惧,绕开那车准备赶紧跑路,结果就在经过那车时,从破碎的车窗和变形的车门里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庞。
霍仲山!
方时勉本来都咬着牙开过去了,又看那滚滚浓烟,把车一停,摘了头盔就往回跑。
驾驶室已经和引擎一起被压缩到石壁上,方时勉逼迫自己忽视掉从驾驶室门缝里流出的混合物。
后座的车门明显就已经是经过了不止一次的剧烈撞击,车窗玻璃上面的弹孔更是让方时勉心惊。
里面的男人这会双眼紧闭,车厢内无声的黑暗吞没掉霍仲山此刻的表情,不知生死,方时勉看到他垂在一侧的手上满是鲜血。
方时勉用尽全力去掰那车门,可那车门变形的厉害,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分毫,浓烟带来的是灼热滚烫的气息,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方时勉浑身一颤,他从来没经历过这些,可他也知道,这辆车也要爆炸了。
他的坟墓还没付尾款,他们肯定不会把他安葬在那里。
他真的,真的还不想死去。
方时勉哽咽着,他满脸是泪的松开车门,被烫死的话会很痛很痛,他知道,他看过医疗纪录片里哀嚎的人。
里面的人万一已经死掉了呢?方时勉颤抖着劝慰自己,不过是一个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的陌生人而已……
可就他打算放弃的那一瞬间,他看到那只被霞光照亮的手忽然攥紧,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还清晰可见。
还活着,可他还活着。
方时勉崩溃哭泣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公路显得格外凄楚,他捡起石壁被撞碎下来的石块,狠狠地往那被卡住的地方砸,他放声哭出来,他想,要是爆炸就是命。
是坏命,上天不会怜悯方时勉,或许被炸死之后连灵魂都会被恶鬼分食。
他不会遇到山林里温柔的风神,也不会被埋进那土地。
耳畔又传来几声爆炸巨响,就在方时勉满手是血,万念俱灰时,门忽然松动了些,他赶紧丢掉石头去拉门。
随着一声刺耳的声响,门竟然真的开了,此时车内温度已经很高了,方时勉躬身进入车内,用尽全力地拉住那只手往外拽。
刚往外挪动一点。
手忽然被很轻地握了一下,方时勉泪眼朦胧地抬眼看去,霍仲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睛,他的目光依旧是那样平静,不知道看了多久,漆黑的眼眸如同寂静的深海。
漆黑滚烫的车厢内,他轻声说。
“快走吧。”
“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