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游客还想争取,说来都来了,被拒绝后众人哀怨几声,各自散了。
谭霏玉在原地等了会儿,也打了辆车回去。
他做好了冒着风沙爬山的准备,谁知老天这苦也不让他吃。
他最善自我开解,转念一想,人生之中总有很多求而不得的时刻,如果这都是有定数的,那么他这次白来一趟,下次想要什么就不会再扑个空了吧。
到了民宿附近,谭霏玉看隔壁的小超市竟然开了,先拐了进去,准备随便买点吃的。手机一振,有人给他发了信息。
孟亦:我那本书真的一点希望都没了吗?
谭霏玉盯着手机屏幕看,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随着屏幕变暗,他强行明媚的心情也跟着暗了下去。
就像电量耗尽关机的电子产品,被强制重新启动后还是撑不了多久就会休眠。
最后谭霏玉在超市里拎了几瓶啤酒走了,又随便点了个外卖。
他回到房间脱了外套抖了抖沙子,给孟亦回了个鞠躬道歉的表情包。对方马上一个电话打来:“喂,石榴。”
“喂,孟老师。”谭霏玉一边扒拉着头发,他刚才戴了帽子,头发里没进多少沙,但发型已然全塌了。他拉了张椅子坐下,“怎么那么早?”
这是一种明知故问,对方说不定整晚没睡。
“我知道你也很为难,但我还想再争取一下,就《一粒神》这本,”孟亦叹口气,说,“上一本销量确实不好,我本来也不好意思开口,不过我最近在微博发了新书试阅片段,读者反响很好,很多人问我什么时候出版上市,你跟赵主任说说,其实这本是有潜力的,要能拨多点资源做好营销说不定能成爆款,需要怎么配合我都可以……要是真的因为涉及封建迷信,我也可以改。”
谭霏玉其实不知如何回应。
孟亦是他合作了好几年的作者,开刃作《隙居者》讲述一群离乡去往大城市打拼的小镇青年在时代中起伏之事。外乡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寄居在光鲜大都会的破败缝隙中,做着在此落地生根又或者衣锦还乡的幻梦。
孟亦的笔像一根温柔针,轻轻地戳破了这场幻梦。
当年这本书一出版,刚好被一名大V录了个声泪俱下的视频强烈推荐,于是许多小镇青年慕名来读,在他乡找不到的归属感,在这本书里却寻见了……在那年,《隙居者》一再加印,年底谭霏玉作为责编,和原作者孟亦一起拿了不少奖。
原以为这是一名青年作家平步青云的开始,谁知此后孟亦再写多少本都不见第一本的盛况,上一本甚至只有不到三千册的销量,出版社领导直接让谭霏玉不要再签孟亦的新书。
谭霏玉此前就婉拒过孟亦了,当然没有明说是因为可能卖不动领导不让签,只说题材涉及封建迷信过不了审,实际上都没送去审,有什么过不过得了的。
没想到孟亦还会再给他发信息。文人都清高,谭霏玉很明白孟亦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开了这个口。
其实谭霏玉个人很喜欢孟亦的新书,他觉得是孟亦的突破之作,讲了一个世界上最小的神——一粒尘埃神——的故事,新奇又瑰丽。为了跟领导争取,吵了八百个来回,吵到最后把自己工作都吵辞了。
谭霏玉把头发往后捋,长出了口气,道:“对不起,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讲,我已经离职了。”
“啊。”
“我帮你问问其他社的编辑。”最后谭霏玉这样说。这话听着就像敷衍,可谭霏玉确实没办法了。
孟亦语无伦次说了几句寒暄用语,飞快地挂了电话。
谭霏玉心情跌落谷底。
他之前是个图书编辑,毕业之后不顾全家人反对考进了新声出版社,因为怀抱一点对出版业和实体书的情怀,从事这份毫无前途工资极低的工作五年之久。
起先在外国文学编辑室,后来转去做当代文学,从最开始做做校对核红打打杂到后来能独立完成策划选题组稿,跟进图书出版全流程,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像前辈们一样在案前奋斗到退休。
辞职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一本书,但确实因这本书而起。孟亦说的那些,什么多做点营销之类他全跟领导讲过。
领导说我们社今年特别困难,钱要花在刀刃上。
谭霏玉说不给营销预算也行,我自己去吆喝。
领导反过来阴阳他,说上一次你也这么说,结果呢?社媒上发了推文一点水花没有,平均点赞量都是个位数,找的达人也不看书写书评,拍个封面敷衍一下就算是帮你推荐了……这你已经做了几本赔钱书了,我们愿意给你一些空间让你去探索,但方向不对的话是不是应该适时往回拉?
说到后面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为了灭他的气焰,领导甚至透露接下来准备把他别的项目都被砍了,说社里以后主要和文化公司合作出版,说直白点就是只卖书号不自己做书了,让他看什么《新手爸爸育儿圣经:教你如何拿捏青春期叛逆孩子》之类的稿子……
谭霏玉感觉真是干不下去了,凑了之前没休完的年假交接完就跑。
挂了电话,听着玻璃窗被风痛击发出的惨叫,谭霏玉开了一瓶酒,无言地灌了一口又一口,工业啤酒的口感说不上好,满嘴的苦味,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苦。
工作上的理想已然破灭,本来就烦,出来玩虽说早已提前宽慰自己要碰运气,但任谁一大早出门吃了一嘴沙子都会有一点本能的委屈。
更何况西北扬沙本是常事,很少有景区会因为这就暂停开放的,回来的路上谭霏玉搜了下,鸣沙山一年到头可能也就有两三次暂停开放,这都能让他这倒霉鬼碰上。
平日里谭霏玉调节情绪的能力尚可,此时就着酒,他压在心下的那些烦闷也被酒精撬出来了,不知不觉变成眼泪淌了他满脸。
他喝得脸有点热,如果他能看得见自己,会看到一张飞着薄红的脸,眼镜不知道扔哪儿去了,眼里蓄满水,眨一次眼就有一条世界上最微小的溪流蜿蜒而下,在源头的睫毛上留下几颗摇摇欲坠的露珠。
然后民宿老板提着他点的外卖过来敲门。
……
几个小时以后,谭霏玉望着依旧黄蒙蒙的窗,正想着要不要退房逃跑时,房门再次被敲响了。
谭霏玉问了一句是谁,听到老板的声音,硬着头皮下床跑去开了门。
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视觉上几乎要将门框填满,他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碗粥。
“我看你在里面待了很久,不知道你还好吗,所以来看看,”老板面无表情问,“还好吗?”
谭霏玉感到不太好意思,不敢直视老板,只到处乱瞟,含混道:“好多了。”
“那你把这个端进去。”老板抬了抬下巴,指他手上的托盘,“我煮了点稀饭,喝完酒难受的话喝点稀饭缓一下。”
“哦哦……谢谢!”谭霏玉还有点懵,稀里糊涂接过了粥。
他悄悄打量老板,刚才第一趟来似乎还穿的短袖,这会儿加了件外套。
但屋里头有暖气,不至于冷得加衣服吧……
随后他就看见老板把外套拉链拉到了最顶上。
老板说:“别看了。”
谭霏玉这才发现自己瞟来瞟去还是忍不住盯着别人的大扔子看……失礼,太失礼了,他恨不得把脑袋扎到粥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