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留学生,讲话就是水平不同,我听着都半懂不懂的!”秦凤英大发慈悲,“行,为你有这份爱国的志气,明天开始你就去大堂上班。”
项廷却说:“不用了,我在和赵师傅学炒菜,以后打算争取成为个大厨。”
秦凤英把他上下兜了一遍,接着走到自己休息的小房间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叠钱:“这是你前七天的人工,今天的下个星期再pay。”
项廷一时都没接过来:“英姐,您之前不是说试工期间是不发工资的吗?”
秦凤英塞到他手里:“你数一数。”
项廷说:“手湿着呢,老板不会错。”
秦凤英点点他:“你这个小子,有时候脸挂着个冷冰冰的,有时候嘴巴倒蛮能说甜话的。我说不给钱,那是吓吓你的。咱们新店开张,谁知道你这一头闯进来的,会不会是对面那家派来捣乱的呢?最开始给你点儿脾气看,也是想试试你能不能扛得住压,能不能在大伙儿面前甩开脸面好好干。结果你总算撑了下来,干的活还挺不错。那这钱,自然是少不了你的。”
老板娘说完就走了。项廷捏捏口袋,厚厚的一摞。给他钱时他看了一眼,很多二十的。摸了几遍,憋不住了。项廷找机会把手擦干,假装要去搬鸡,钻进冷库,关上门坐在大冰块上。掏出钱,数了一遍,足足有二百九十五块五。又数一遍,没错。数完钱他就去忙碗碟了,一边洗一边想:是不是因为他干活卖力,老板娘特意多给了他点?
项廷只是这一念闪过,没有再多想。他要是太计较这些苦力钱,打算一辈子交代在餐厅里,早就主动请缨去跑堂了。可眼下是老板娘让他去,他也不去。因为大厅里人来人往,他还学什么英语?但在厨房,他就能利用片刻时间,把小抄贴在胳膊上,在早晨熬高汤的空当里,偷偷背上几句。有一回半夜,赵师傅下楼来拿东西,发现项廷边擦地边听英语磁带,还表扬他勤奋好学。归根结底,老赵是厨房的总管,不耽误活的情况下,他不会介意项廷一心想着两头办。
半个月下来,项廷净赚五百块。这对他攒学费的计划来说,算是完成了六分之一,前提是不把房租和他欠蓝珀的利息算进去。由于行李不翼而飞,日用品也是不小的开销,但项廷还是额外买了一个肥皂盒。肥皂盒天鹅造型,中间供奉着那颗蓝莓糖。项廷每天出门前,在镜子前看看它,有种勾践房梁上挂着的那只苦胆的味道。
有时候生意冷清点,秦凤英就让他不必早出晚归。项廷多出了一点自由时间,骑了车满城跑,只要是挨点边的地方就过去问一声,要不要兼职。在这种天气里,整个城市只有他一个人在骑车。他总是瞧瞧还有没有第二个骑车人,但从没发现。全纽约他是最窘迫的一个人了。同时他又有一点骄傲,这么狂的风,这么大的雪,谁敢走单骑?全城可只有我项廷一个人!
这天六点钟,风像刀子在后面刮着他跑。熹微的星光下伸展着一条雪白的路,单车擦着雪地发出均匀的沙沙轻响。骑到半路,他的手已经冻得握不住车把,也捏不了刹车了。他怕迟到,想坚持下,结果遇到一个下坡路,怎么也刹不了车。越冲越快,风在耳边嗡嗡地鸣响。他想今天非摔个四脚朝天不可,有一种跳车的冲动。快到坡底他看见路边有个大雪堆,就对着雪堆冲去。单车插进雪堆,往前一冲,身体从龙头前飞出去,头扎进了一个大雪人的肚子里。他一滚,滚下雪堆,伸伸胳膊跺跺脚,哪都没摔坏。脸上湿漉漉的,以为流的是血,冻得没什么感觉了,结果一抹,只是雪。他把另一只手套也脱下来,撮了两只手,在刺骨的寒风中呵着暖气,漫天飞舞的白雪糊了一脸。
项廷把单车从雪里拔出来,扶着车往唐人街走。倒不是摔怕了,是因为他刚刚将要摔下去时,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叫的居然还是他的小名。头栽到雪里时,也有猛地刹车声,急促的脚步声朝他这里过来。
可现在四下张望,半个人影都没有。幻觉了吗?
下午,餐厅的活不多。别的同事回到库房休息,项廷也不去听他们谈些什么,靠了墙闭目休息,一心只有ABC。
经理看他一副遗世独立的高姿态,总是不爽,早就在小团体里散播谣言,一开始是说他杀鸡如麻,看着惊心;后来说项廷只在老板娘来时才有个笑模样,跟老板娘常常热乎劲逾了分寸,别小看大陆仔,真他妈有一套,不花钱,白玩——过瘾!怪不得老板娘忽然对咱们分外挑鼻子挑眼起来。咱们跟着英姐打拼几年多,从来没出过问题,突然就都有了问题,想想,为什么?唯一的变量就是小白脸来了!
老赵今天休假。项廷炒菜时,经理带着几个男服务员不住地在旁边说不是,不是过生就是过熟。等项廷费尽周折终于让这几位大哥满意之后,他们又把手头的活儿全推给了他。项廷反正不想回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环境还不如后厨,指望这帮人早点收工回去,自己就能大声放磁带。所以不管他们如何挑剔排挤,他一概装作不懂,又能把他怎么样。别人给他派活,他也不作评论,只是应着表示听见了,继续一心一意地剥冻虾。几人觉得欺负他很没意思,也三三五五回宿舍,和一群码头的日结工一块打牌喝酒去了。
项廷对其他人的话一耳朵进一耳朵出,惟独对蓝珀的每种情感都很到位,水乳交融。除了愤怒鄙夷之外,他是真喜欢蓝珀那辆车,把它当成了自己短期要努力到的目标之一。本就没见过蓝珀的真容,连那腰肢的剪影也模糊了,项廷想着想着,脑海里浮现一双花花眼,搭配一张爱尥蹶子的马脸。
晚上九点钟,项廷终于落得清净。洗碗机坏了,几百个碗只能手洗。紫色的洗涤剂泡得他手痒痒的,白色的漂白粉又呛得他睁不开眼。碗越洗越多,洗不过来了,但项廷还在自己的舒服节奏里干着活——反正英语是听不完的。
谁知道秦凤英还没走,汇好账目,就来后厨问:“你知道怎么回家吗?”
项廷连忙按掉录音机:“知道的。”
“要不要我开车送你一程呢?”
“不,不麻烦了。”
“你一来,我这的生意就红火起来。得庆祝一下,请你喝一杯。”秦凤英拉长声调说了一声,“OK?”
“真的没事,英姐,我不会喝酒。”
“酒可是好东西,你孤孤单单到美国来,万里迢迢地也要有个抒发寄托吧?”
秦凤英走近了些,见到项廷卷着袖子,手还泡在洗碗的池子里。那手臂线条柔和而不失紧实,恰当好处的肌肉,似乎在泡泡折射下闪着微妙的光泽,身上散发着刚刚运动完般的鲜活热气,一切正是十七岁青春的完美写照。
秦凤英一往前,这挺拔的箭竹似得男孩马上往后让了一步。好几次她的笑意都荡到了脸上,要说又咽了下去,最后说:“真是傻蛋,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别整天英姐英姐的,听着多老气,以后就叫我声姐姐。”
这句话让项廷挺不适。他对着项青云也就是叫个姐,那声“姐姐”怎么也叫不出来,感觉这称呼有点特别,挺珍重的,承载无以名状的美好。他就找了个借口:“我有亲姐了。”
“那行吧!别忘了关烤箱。”秦凤英也不强人所难,走了。
项廷扪心自问,到现在为止没对老板娘讲过一句客套之外的话,所以这一遭莫名其妙。
但也不重要,他心里只想着早上撞车时出现的幻听,意悬悬地过不去。
项廷实在是太累了,没多久便靠着墙,环着手臂睡着了。
在梦境的包裹中,项廷脸颊上一阵轻微的痒意。好像有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抚到了他的右耳根,好去看一看他那雪地里撞出来的伤口。那手宛如玉雕,连指节都像是精心照料的珍珠,端着他的脸就像轻柔地转动着高脚杯,指尖浸着白葡萄叶的清香。温存得让项廷沉入了一种随水漂浮的幻觉,几乎空着肚子就喝下去他万般蛊人的酒。但是项廷睡得太沉,迷糊地想这手真美,必能包得一手好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