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未歇,白塔之巅,灯火忽明忽暗。
疯王沈观澜坐在梦席上,长发微乱,目光却不焦。雨滴落在塔栏,他像听不见,手中梦册已翻至新页,却迟迟未落笔。
他刚从一个梦中醒来。
梦里,陆从简跪在塔前,不言不动,周身燃火,指骨焦黑,背脊笔直得像一支灯芯,在燃尽前最后一次亮着。
疯王喊他,他不应。
疯王扑过去,抱住他的躯壳,指尖却只触到一把灰。
他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却第一时间抬笔,落字如风:
“宛都西坊,有人梦中食骨,骨中藏火,火带旧言,言印残灰。”
笔落的一瞬,他盯着“残灰”二字,喉头一紧。
他合上梦册,却没有叫人,而是自己站起,披上白袍,赤足踏出灯坛,踉跄走到栏边。
雨落在他发上,额上,肩上,他却忽然笑了。
“这回……看你怎么不信我梦了。”
他说着话,却在掌心一抹,将刚写的那页梦轻轻撕下,又缓缓举到唇边。
他舔了舔梦页上自己写下的“陆”字。
舔得极慢,像在尝一个旧日情书的封蜡。
然后他低语:
“你不肯为我写,我便梦你骨头都焦。”
说完,他把那页梦又小心收回梦册,重新摊平。
“舍不得烧。”
“我梦你死三次,回头才知道,比起梦你死……更怕你当真信了。”
他咬着下唇,竟一瞬没了表情,只是静坐原地,整整一个时辰,没动。
——
翌日清晨,宛都西坊已是风声鹤唳。
疯王梦传“食骨者祸”,三户人家被镜司封户断灯,坊间议论沸腾。
陆从简自夜中未眠,拂晓即至,衣上带霜,神色沉静。他未言一句,踏进封灯小巷,便直奔香火台前,翻查灰堆与灯芯。
香灰未冷,但灯芯烧得不匀,油污偏黑。
“灯油六斗,应入仓廿三,却提前一日交入西坊。”
“灯芯非银焰,混杂废纱,结构不稳。”
“骨印为旧年冬祭符文,不属王梦所言‘旧印’。”
他说得极慢,像是每个字都在确认自己还活着。
随行吏员问他:“大人,此案可裁?”
他只低头写下一行:
“灰中无火,梦象不立——暂缓裁。”
纸落的声音极轻,却像在寂静的塔影之下投出了一颗石子。
“缓裁?”
白衣封声音自门口飘进来,音调一如既往地带着不敬与讽。
“你们宛都这副誊官,写个‘缓’字的笔锋都比人断头还冷。”
陆从简看了他一眼,没理。
白衣封却自顾自走近了些,嘴里含着颗红枣:“疯王昨夜梦你食骨,你倒是还活得挺好。”
陆从简笔未停:“我没死,他就放心了。”
“那你裁不裁?”白衣封笑着低头,“他都要梦你第四次了。”
陆从简终于抬眼:“他要梦我,是因为他不敢信我。”
白衣封啧了一声,“你倒也不肯让他信。”
当日午后,三裁入镜司堂。
释象官温廷年翻过梦册,沉声开口:
“疯王梦言西坊食骨藏印,为亡命旧党逆线。陆从简却书‘梦象不立’。三裁怎断?”
断律官闻归元眉目一沉:“梦象成则裁,不成则留。陆所查确实未得实物。律,不能空判。”
温廷年怒而拍案:“不裁,便是背梦!疯王梦了三次,他是梦给谁看?!”
“……你们想不裁,我可不想被梦到死。”
白衣封懒洋洋道:“那你别站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