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开关按下,漆黑的房间亮起一道光。
“最近睡眠还好吗?”
沈明绚半眯眼睛,陷进云朵软沙发。
沙发做工好,一坐下就莫名松了筋骨,听什么都懒洋洋的,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沈明绚嗯了一声,下意识打量这间窄小的办公室。
墙面灰白,还留有膨胀螺丝的小坑,大白天,只有老台灯洒下的小片昏黄。
一张桌子几乎横断两头,禾萍坐在对面,眉宇间有几分学生气,她腼腆地开口:“中尉,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沈明绚谨慎点头。
“之前师姐让我负责后续的心理咨询。可加上这次,中尉你一共只来了两次,我猜……你可能并不适应和我聊天,对么?”
“……”
这么说太刻薄了,沈明绚皱了下眉,很难跟着点头。
那时她和席月断开链接,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虽说整天嫌弃自家老封建,可她骨子里还是德隆人的做派,事有不顺,反求诸己,于是夏日炎炎,她就这么编了好多个竹筐,慢慢把自己哄好了。
心理医生可以指点迷津,提供后援,但她还是不习惯。
看她为难,禾萍垂下眼帘,冰蓝色的眼里有些低落,"没事的中尉,心理咨询就像捏脚一样,不舒服就换,是现在资源有限,没办法给出更多的选择。"
这么体贴,沈明绚更觉愧疚,她只好硬着头皮打岔:“小禾医生……这会影响复查评估吗?”
“不会的。”禾萍放下治疗卡,抽出下面的复查评估表,因为要分流,疗养院有完备的转出流程,从入院出院再到回访,每一环都尽职尽责,光康复评估就订了整整一册。
纸张沙沙,翻到特殊精神科的那页,还没等沈明绚松口气,禾萍接着说:“只是我没有展开咨询,可能没办法写评估意见。”
“……”
“中尉,要不你去找师姐写?也是一样的。”
……这哪里一样了,让席月知道她整个康复期忙着做鸵鸟压根没做心理疏导吗,不行,沈明绚果断排除这个听上去就不太妙的选项,向前一倾身,诚恳道:“禾医生,明天我还要来查血,这几天都有空,就……还能补上吗?”
“也……不是,”禾萍顿了下,眼里浮起一丝疑惑,“你和师姐?”
沈明绚挠挠头,“康复评估还是要以现在的状态为准吧……呃,就最近,我恐怕不能把她看成心理医生。”
这是真心话,席月这次回来,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沈明绚忙着突突剪第二波蓬勃生长的暗恋小草,整天春风吹又生的,医患关系是彻底回不去了。
“嗯……也对,你跟师姐是朋友,师姐也是在熟人回避,是我疏忽了。”
沈明绚听得一头雾水。
禾萍没有再纠结,她很快端正表情,礼貌地笑了笑,“好,那我们就随便聊聊吧,很快的——哦先等等,容我换个背景。”
?
禾萍站起身,打开桌旁的百叶窗——沈明绚已经确认,这间办公室是杂物间改的,并没有窗户,这扇只是以假乱真的窗包,里面装着十分抽象的幕布,只听刷的一声,现在降下来的是一幅海洋冰川。
谢谢……是挺凉快的。
“上一次你说睡不好,当时我们认为是因为图景受创,那现在情况改善,和精神图景好转有关吗?”
“我不确定。”沈明绚重新陷进沙发里,看墙上几点污渍,“这段时间很忙,山里又安静,累到躺在床上,十点不到就睡着了。”
“但要说真正不一样的……
“我这个月来了月经。”
禾萍点点头,“可能这段时间休养,让激素水平恢复了。”
“月经带来了不一样的体验?”
“嗯,我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禾萍静静听着,台灯下她看上去很遥远,既有医者的矜贵自持,又有一个战友该有的耐心,嗓音温厚和缓,仿佛门一关,这片天地就是为来访者建立的安全屋。
她轻声问:“是什么样的梦。”
“我梦到了……我的姐姐。”
一开始吐字有些艰难,沈明绚深吸了口气,低头看向某处人造光的斑点,“我之前总会梦到她,很……你知道,她的飞机在空中解体,并没有留下什么。”
“但想象是很恐怖的东西,我总会梦见大火,爆炸怎么把她撕成碎片,或者……直接连骨头都气化掉。”
“我抱着那些尸块哭,后来越打越惨,死的人太多,有时候会梦到我也死了,就埋在乱葬岗下面,慢慢的……我很害怕梦见她,”沈明绚说,“可是在那个梦里……她很好。”
禾萍:“你们说了话,是么。”
“是,我梦到刚上高中,她跑到学校来看我,说要外派,以后家里就靠我了……太真实了,都记不清几年前她是不是真这么说过。”
沈明绚涌动起复杂的情绪,“她好开心,穿得整齐又精神,她……第一次对我说再见。”
嗓音在这一刻受到挤压,变了调子,她闭了下眼睛,流露出这一瞬间的痛苦。
"她什么意思,就她洒脱,就她会耍帅么。"
“五年了,才好好跟我说话,才舍得来跟我……跟我……”
她说不下去了。
“中尉。”
禾萍薅了一截卷纸,塞到她手里,认认真真说:“道别,可能是我们面对悲伤的第一步和最后一步。”
“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和接受,”她伸出食指,画了个圈,“我们会经历这样一个循环。”
与其说亡者不入梦,又或者总是面目全非,其实是沈明绚自己无法面对逝去的亲人。
在怀念之前,她压了太多太多悔恨。
禾萍抚摸病历的折痕,想起战争之初,总说她年纪小,能力弱,不要上战场,她迷茫地跟着家人疏散,最后看了一眼风雨之中的常磐青塔——这一错就是一生。
第二年春天她终于翻山越岭追到青峨,回到她破碎的同伴中去,这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像漫天缠绵的细雨一样,让人透不过气来。
她有意留出时间,让沈明绚度过潮湿的时刻。
“在一些文化里,人们会剪掉逝者的照片,烧掉生前用品,以免过多的执念打扰安息,也希望这个亡魂可以早日进入轮回。”心理医生像个诗人,娓娓道来,“有些文化一直在悼念,对她们而言,灵魂被遗忘就意味着死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