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许没有她厉害,但我也是一个有决心的女人。”
“哦?你有什么决心?”
端木舒抚平金乌旗的褶皱:“如果说灼弥奢的决心是绝不活着看你出朔关,那我的决心就是,一定要活着把你带出朔关。”
云奂也绕了两步走过来:“但是你自己能不能活着出朔关,你说了都还不算。”
端木舒说:“你给流民放粮了吧?”
云奂的脚步停住,他的刀鞘响了,端木舒听到他冷笑:“你想威胁我?这就是端木氏姝君最后的手段?”
“我虽然不厉害,但好在近来还学聪明了点,没有那么蠢。”端木舒站起来:“别误会了,我只是想让你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还用不着你来指教。”
“这可不好说。”端木舒绕过灼弥奢,走到女墙旁。
清冽的晨风浣净昏沉,她向来时的方向远眺,苍翠的林带绵延而去,驰道如丝绦般在其中穿梭显没,极目处隐约可见零落的村庄,而更广阔的南郡土地,隐没在天际翻腾的云浪之后。风景看似如画,实则满目疮痍。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惜违背军律。”端木舒说:“我在南郡一路走过,看多了南郡流民的惨状,也出手帮过他们。我虽然也帮过他们,但到底和你,和你手下的将士们,是不一样的。”
云奂走过来,在她身边站住:“说说看,怎么不一样。”
“我之所以出手相助,只不过是一时的同情。而我如果不死,早晚会回繁城,等我回了繁城,南郡的人和南郡的事,又都离我很远了,抛在脑后不一定会想起。但是对你们来说,南郡是你们的家乡,南郡的人是你们的父老,南郡一直在你们心里。”
“谈兵法,谈利弊,现在开始攻心了?”云奂说:“你是想劝我为了南郡,为了南郡百姓,也要尽快出关,结束战事?”
“大体来说是这样,但是其中缘由还没有这么简单。”端木舒转头看他:“你应该已经知道,文耀治下的南郡府库空虚,那你有没有想过,军粮从何而来?”
“这还用问?当然是购自诸侯。”
“葛章作乱,秋季没有入贡,君上拿什么向诸侯购粮?”
这一问把云奂问住了。诸侯向晋国售粮,为的就是铁与平陵马,绝不肯只以金银财物交易。晋国虽然也有铁矿,但出产远不足供给,还要靠葛章入贡,而平陵马,更不必说,正是葛章人在平陵放牧的马种。
云奂愣了半晌,说:“既然有粮,君上自然是找到了办法。”
“的确。不知你听说没有,君上将沣国公主迎入平葭宫,欲与沣国联姻,而沣国遣来的国使,是九苍秦氏的家主。但沣国想必不会因为联姻,就肯只收金银吧?”
云奂领会得倒是很快:“你是说,这军粮,是君上向沣侯借的,过后还是要用铁马来还。”
“没错。”端木舒点头,而后又看向关内的南郡大地:“几百年了,一举夷灭葛章,安定南郡的机会就在眼前,对君上而言,不过是早几日,晚几日的事。但对南郡流民而言,几日,可能就是生与死的差别。你当然可以用你的军粮接济这些南郡百姓,但即便如此,我只怕他们跟在你身后捡拾的每一口残羹,日后也都要用百倍千倍的艰辛和劳役来还。你让他们吃得越多,他们就要还得越久,还得越苦。”
她转过身,面对云奂:“你打算让他们身上的债,累积到多少呢?”
云奂终于不语,只是把手锤在了城墙上。
端木舒说:“我的目的依旧是求你进山,援助我阿兄。但是如果你真的拔营,一定是为了南郡,为了南郡的父老,这一点,我绝不会误解。”
“哼。”云奂转身,从她身边走开。
端木舒的目光追随着云奂,等着他是否还会再说些什么。但是云奂只是又走到灼弥奢身边,他蹲下身,将灼弥奢的尸身连同她身下的那面旗一同抱了起来,朝女墙边走来。
有什么东西从灼弥奢的怀里滚落出来,端木舒叫停云奂:“等等。”
她走过去低身捡起,那是一只木雕的小雀,刀痕还粗糙,看起来没有完工。
云奂低下头:“什么东西?”
端木舒将那小雀托在手心给云奂看了一眼,云奂挑挑眉:“她还挺有闲心。”
不过端木舒重新将那小雀塞回灼弥奢怀里,他倒也没有反对。
城墙之下,兵卒们已经聚集,整齐地排成军阵,准备入驻关内。
云奂将灼弥奢被金乌旗包裹的尸身高高举起,城下的兵卒们都仰起头注视。
云奂喊道:“这就是葛章大王女,乌扬灼弥奢!”
在这万众注视之中,他将灼弥奢用力抛了出去。
群鸦惊散,旗在空中展开,在尸体的两侧猎猎飞扬,那具尸身就这样决然地向下坠去,像一只折翼的飞鸟,陨落于雄关脚下被鲜血浸染的土地。
“就算是金乌,死了,也一样要落在地上!”
云奂的吼声震耳欲聋。
自诩金乌神族的乌扬氏,在远岚山中的时代,就远比晋国宁氏的先祖更有权威。时至今日,对南郡,乃至整个晋国而言,仍然隐隐有着不可触碰的威严。
但是金乌也只能坠落。
欢呼声骤然爆发,兵卒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那片锋利的涌动在朝阳下粼粼。
云奂抬起手握拳挥舞,喊道:“夷灭葛章,一统南疆!”
“夷灭葛章,一统南疆!夷灭葛章,一统南疆!”山呼如潮,盘旋直上,回荡在朔关的上空,鸦雀争鸣,风声呼啸。
云奂终于重新转过身来,看端木舒,他的目光炯炯,面容坚定。
端木舒看见云奂的嘴唇动了一动,却没有听见他说的什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突然就陷入一片昏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