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便利店的电子门铃总是很响。
你问起伦太郎怎么也溜出来买东西,他瞥了一眼你的头发,不动声色地转开视线回答:“有点饿了。”
“你呢?”很快目光又仗着你看不到慢慢悠悠飘回来,在那绿色包装上轻轻一扫,“没记错的话这个抹茶味是最难吃的吧。”
你说这是自己收到的国王指令:“1号和4号猜拳,输了的人要单手喂对方吃布丁。”
他发出一声可有可无的鼻音,状似不经意地问起谁是想出这么无聊惩罚的国王。
“山木同学呀。”
他啊了一下:“但布丁还是挺少见的吧。”
“是啊,我也觉得,一般都是pocky对吧?”你想了想,又说,“不过山木同学应该是不想让我和早间同学尴尬……?”
毕竟如果是pocky的话,说不定会被看热闹起哄说用手喂太普通了。
山木……角名顿了顿,这家伙看上去大大咧咧,意外地非常有眼色,但可不见得是考虑到你的感受。
因为他和早间关系很不错。
估计一开始是打着起哄的念头,后来一看你对早间没这个意思,不想让早间难受才话锋一转换成布丁的吧。
不过不管角名心里想了些什么,也不管说得有多口是心非,他嘴巴上还是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顺着你的话往下接:“诶,没想到那家伙人还怪好的。”
只是听上去有些不太走心的敷衍。
便利店的微波炉出现故障,你们绕路去了酒店一楼的自助餐厅热饭团,西门子微波炉发出一声清脆的“叮”,最高火力档位30秒转瞬即逝,饭团烫得上不了手,角名只好揪着塑料包装的边角把东西从里面拖出来。
“我来我来。”你见状低头去收自己的浴衣袖子,折了两折垫在掌心充当隔热物,“先放我这好了,反正伦太郎是17楼?待会你到了再给你。”
“谢了。”他低头看了眼托在你的袖子,“不过,垫了还是会有些烫吧?”
“有一点点啦。总比伦太郎空手拿好啊。”
角名夸了你一句可靠,但那波澜不惊的语气听起来总像一种流于形式的奉承,乍一听有些讨打,相处久了却知道这只是他开了节能模式的日常回嘴。
非常伦太郎。
等电梯的时候他问起你怎么穿了酒店的浴衣:“去泡汤了?”
“嗯!”你这才想起来要给他推荐这里的温泉牛奶,“草莓味的,伦太郎可以试试。”
“这样啊,”他双手插兜站在一旁和你闲聊,眼睛看着显示板上的数字带着箭头从32一路往下,直到数字跳成个位数。
“等等,32层,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老师住的……”伦太郎说着说着语速变慢了,他扭头看过来,像是意识到什么在和你确认信息,但你在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完全状况之外的倒影。
于是甚至不等你的脑子对上思路,他瞄了眼电梯所在楼层数后直接站直了身体伸手拽着你就往消防通道里钻。
拉门咯吱一声响,撞在门闸上的声音大得吓人。荡来荡去的回音还没来得及完全消散,电梯到站的铃声和巡逻老师们的聊天声在一门之隔外响了起来。
“诶,铃木老师还没好吗?”
“应该快了吧,她说16层还没看,让我们先去。”
“真认真啊,我倒是随便看了眼走廊没人就下来了哈哈哈哈哈。”
“不好,我也是,哈哈。”
“话说哪有人学生时代不在休学旅行的时候半夜溜出来,这样的青春真的完整吗?”
“喂,杉田老师你的发言也太不得了了。”
“啊,不好,那就请大家当没听到吧。”
“哈哈哈哈各位,杉田老师还没开始喝酒已经提前醉啦。”
老师们互相调侃的声音穿透消防门从外面闷闷地传进来,在原本空旷无人的楼梯间里来回撞墙。
差点被抓包的后怕情绪条件反射般涌进血管和肌肉,将心扑通扑通拍个不停,你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如此明显地感受到它鲜明的跳动。
伦太郎松出一口气,转头看你:“真是千钧一发……”
你只觉得这家伙的反射神经快得可怕。
“居然是吐槽我,”他垂下眼,淡声淡气地抗议你不当的言辞和语气,“没有我你可是要挨骂了诶。”
谁能想到老师查完房后还会巡逻!
不过按照自己的反应能力,一定会在电梯口被老师抓个正着。
虽说偷溜出来就要做好被抓的准备,这些道理你都懂,但是真遇到这种情况还是太刺激了……
随着老师们的声音渐渐远去,你的腿像突然漏气的气球一样软了下来。
“真没出息啊。”伦太郎慢悠悠地锐评。
你恼得想锤他,可被饭团和伦太郎的手临时收缴了武器,而他还跟个没事人一样拉着你的手站在那低头看你。
消防通道没有点灯,暗影昏昏沉沉。
你蹲在地上抬头望过去,伦太郎的五官被月光切割,一半隐没进夜色看不清晰,另一半的眼睛却被暗调的白灰衬得很亮,他顶着高出你许多的陌生海拔站在那,没有说话,月色抚过他的鼻梁,恍惚间又与平常驼着背收着肩膀懒洋洋的样子存在些许不同。
像一块被月光晒冷的石碑。又像是一棵隐而不语却疯狂生长的枯树。
这个视角真的不太妙。
你僵着脖子将头转了回去,在他的视野里留下一个盘着发的脑袋,光线无法完全抵达的另一面,有什么东西在暗角里明明灭灭。
“手,手。”吐字在舌尖绊了一跤,这段青梅竹马关系里磕磕巴巴的讲话方式不算罕见,但也许是月光太冷、又朦胧,无形中似有什么尚未来得及察觉到的东西暗自萌芽,黏黏糊糊地勾缠枝丫,在碑下踟蹰徘徊。
“手怎么了。”他装听不懂,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你想说伦太郎你该放开我的手了,又觉得这句话有些多余,说出来欲盖弥彰,带有一两分掩饰不了的矫情。
心免不了哼哧哼哧地跳,一下,是伦太郎为什么还牵着自己的手,又一下,是伦太郎知不知道他不能牵自己的手。
扑通、扑通,你没有去数,于是它就这样在胸腔里打着沉甸甸的节拍。
突然头顶的楼道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又啪嗒啪嗒的声音,距离模糊了音量,回音被空荡荡的通道挫得毛糙,听不出到底是什么响动。
一瞬间,差点被抓包的后怕又沿着脊椎骨蹿了上来,你猛地站起身,顺着手腕上的联结挪到伦太郎旁边。
“怎么办,是不是……铃木老师?”声音被压成一抹很低的气,在角名耳下回响。
男女有别于你而言实在是一件可变性异常灵活的事情。
角名伦太郎心想。
刚刚还在那犯结巴让他放手,现在遇到紧急情况又一下抛诸脑后,满脑子都是和同党抱团以此来寻求安定感。看上去只是被惊了一下,实际上慌了有一会儿了。
不过,也不赖。
“铃木老师在16楼。”他顿了顿,低下头学着你的样子回以气音,“……我觉得他应该不会走楼梯下来。”
变声期的嗓音里夹杂着难以挑拣干净的沙砾,又或是更像一种不含尼古丁的烟。
烟是有形又无形的东西,它熏过你的鼓膜,留下一串细密的电流。但它不知道。
你用他的肩轻轻搔了一下耳朵,空气在摩挲间来回挤压,沙沙哑哑,与方才伦太郎的魔法像又不像。布料很凉,耳廓替你尝了那个味道。
“什么叫你觉得啊,”你嘟囔着反驳,“万一铃木老师懒得等电梯上去怎么办?”
头顶的声音渐渐停了,也许从一开始那只是某一层没关紧的楼道门被晚风吹晃了,门把手被顶在墙边发出的响动被距离和回音稍稍加工,让人难以分辨。又也许是谁也说不上来的无关紧要的杂音。
角名知道自己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头顶,但重新安静下来不再紧张的环境和你都没能让他如愿。
“不过正常人应该不会想不开要自己从16楼爬楼梯吧。”
“不对,也不一定。”
“铃木老师这人没什么耐心。”
“对吧,伦太郎你说是不是?”
说着说着嘴边分出两个小人,自己和自己嘀嘀咕咕地来回辩驳,你一旦选择用嘴巴来缓解情绪,短时间内注意力多半就没法从当前在意的事情上撕扯下来了。你不会在意不再发烫的饭团,不会在意18楼还有个早间等着你去投喂,也不会在意自己青梅竹马的手趁这个间隙在腕上滑了半圈,食指从大小鱼际之间溜入掌心按了按不存在的人形肉垫。
但他还是会时不时嗯上两声,在这场不需要自己参与的对话里刷一点存在感。独角戏事后回想起来总是难免尴尬,记忆自说自话插上倒带,每个细节被反复雕琢、而后夸张地放大,那种感觉像是在点评一首五音不全的怪调,有多想销毁录音磁带只有唱歌的人自己知道。
这点微不足道的参与,至少能让你回想起来的时候还能吐槽两句伦太郎好敷衍,而不只是躺在床上蠕动着狂抠脚趾。
你可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生活被掺了点伦太郎进去。
但他也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或许从小到大都在干这样的事。说不上有多必须,也没有被要求,只是回过神来,啊,好像又无意识去做了。
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没有想过,也不一定非要刨根问底,既然不是必须要做的事,不做也可以,那做了也就做了,这都没什么要紧。
就像刚才肩膀被你蹭了一下,即使隐约感觉到自己衣服勾到了什么质感偏硬的东西,第一时间在脑海里的浮现也不是去思考那是不是你的耳钉。
嗯……总感觉自己被当成了一块自助蹭痒板。
物化,是这么说的吧,那你是什么,是猫吗,好像不太一样,又好像确实带了点猫味。算了,蹭不蹭都无所谓,但猫塑还挺可爱的。
直到你微微侧身探头望向头顶,露出了原本藏在阴影里的另外半张脸,他才发现卡在耳朵后面的原来是副山茶花发梳。
很眼熟。
下午他才在早间更新的动态里见到,晚上就出现在了你的头上,有那么巧的事吗?
耳后头发处传来轻轻的压感,你眨了下眼,奇怪地看向身后,朝伦太郎投以一个带着不解的眼神:「怎么了?」
“从来没见你戴过这个,”他的手指滑过山茶花陶瓷的瓣叶,“新买的?”
“什么?”你估摸着他的着力点往耳后探去,指尖触碰到某个质硬的尖尖后顿住,视线无法到达的地方手指暂代了眼睛的职能,弧度、层层包裹的片状物,摸上去有些像花。
是花的发梳吗?怎么会在自己的头上?
“这个反应……你不是当事人吗?”伦太郎说。
“可能是早间同学给我插的?下午小初抱怨说约的旅拍店盘头发很痛,他就用我的头发试了下。”你不太确定地说,“但什么时候插的这个啊……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小初肯定看到了。”你闷闷地嘀咕,“……也不告诉我。”
伦太郎的手指仍旧停在发梳上,你感受到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滑行,一颦一瞬落在定了型的山茶花上,余光里那双细细长长的眼睛低敛着,隐隐有光沉没。
“挺好看。”他说。
“但是早间的东西,还是算了。”他慢条斯理地加了一句,停在花瓣上的手指挨蹭进与头发之间的空隙,自说自话地把它拔了出来。
由发梳固定着造型的头发失去桎梏,自然是顺着重力滚落下来。头皮感觉一松,紧接着你看到了被夹在伦太郎指尖的那朵山茶花。
“什……”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散落的头发仍旧维持着成束的队形,一半落在肩上,一半孤零零地贴着脊背。
“这么精致的东西,也不知道多少钱。”伦太郎淡淡道,“还是还给人家比较好吧。”
你回过神,被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噎了一下:“……当然要还回去!”
眼神飘忽不知道该落去哪里,伦太郎吗,为什么要看伦太郎,你的眼睫一阵规律不明地乱颤,最后目光垂下来看向自己手上的发梳,你想到早间同学,想到他下午迟疑了下说的那句“我其实……挺擅长盘头发的,因为家里有个妹妹。”
你想要拿走那朵茶花,却突然反应过来伦太郎还牵着自己的手,他的指尖脱离了原本和你手腕的对应关系,不能再用一句简单的青梅竹马含糊过去,也没有直白到无需言语就能让停留在自己掌心的指腹传达出可及暧昧的留言。
“他,他……”咬字瞬间变得磕磕巴巴,舌头像是在和牙齿打软绵绵的架。
月亮笑着搅拌夜色,伦太郎没有说话,但他越保持沉默,你越忍不住说些什么来掩饰自己在这个场面下的无措反应:“如果我知道的话早就还掉了……他,他怎么给我插这……个啊。”
忽然,你又停住了话头。
角名垂眼看着你掀动的眼帘顿在半空,窗缝里秋风送得很缓,细小的尘埃黏在睫毛上,可以瞥见几不可察的轻微颤动。
发现了啊。不过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怎么可能不发现呢。
想说又不敢说出口的喜欢,矛盾的欲望,憋闷的情愫,通通都藏在男高中生日趋成熟却不够成熟的身体里。
如果这朵花不是插在你的头上,角名多半还会和治私底下感慨两句早间这家伙还真纯爱啊。
但现在,
他有点烦。
饥饿感浅浅烧着胃,一层又一层地蓄起燃过的灰,直到捱过最空荡荡的时刻,胃底堆积起来的余烬仍有火星,烟沿着胃壁漫上食管,又被吞咽下去的唾液沾落回原地。
一个排不上号的家伙,他的指尖挨过茶花的瓣叶,目光又转回你脸上——夹杂着意外、惊讶和慌张的表情。
会生气会不开心,也会在心情愉悦时不由自主地哼歌,但他一直觉得你像一潭很静的水,蜉蝣嘬出波纹,鱼虾呼吸涟漪,都不会影响到你,而角名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拥有水的本身。他可以待在边上听每一次水流过的潺潺呼吸,不管多少次俯身都能在水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青梅竹马不需要排队,青梅竹马拥有这样得天独厚的优势。
可水到底还是水,一颗平平无奇的石子投进去也会溅起波澜 。
于是他想,第一学期你要是生气就好了,虽然那样自己会很茫然,但至少那一刻浮动化开的波纹是属于自己。
角名这样想着,伸手拨了一下你的眼睫。
月光在上面停留的时间够久了。
那自然却不应该被认为是自然的动作将你的注意力从对早间同学隐隐可察的少年心事上搔了回来。
你往后退了半步,被他手指挂过的睫毛开始发痒,拨弄着方才断联的情绪重回轨道,上下唇互相碰了碰,抱怨说让他不要老是这样动手动脚,但短短一句话的协调性,差得仿佛不是自己的身体。
“还有手,手。”你向下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整个人磕磕巴巴,稍显局促,“手可以放开了呀。”
他顺着你的目光看过去,垂下来的眼帘很安静。
“为什么,”他说,“这里又没有别的人,没必要还装不认识吧。”
你觉得他有点强词夺理。
“我认为可以是。”他牵着你的手抬起来,手腕一翻,变成你的掌心对着他的姿势,但他还是看着你的手,目光带着无机质的直白逡巡着自己指腹下你掌心的纹路。
“青梅竹马,不就是这样的关系吗?”他缓缓翻动眼睛,视线从下巴升到唇角,在那起伏的弧度上停留了微不可察的半秒,然后向上,攀过鼻尖,跨越纵陈的山脊,望进眼底,“脚不麻了又怎样?有什么关系?”
“什……”你想问这样的关系是哪样的关系,话到嘴边又被他紧随其后的另一句话强行塞了回去。
原来伦太郎知道。
你都没看出来。
所以捏鼻子是故意的?
……太狡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