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吐司机叮了一声轻响,随后是冰箱打开时原本黏合在一起的门被扯开的声音,玻璃和铁制品在怪异且陌生的哼唱声里碰撞,有什么黏稠的东西被挖出来摊开涂抹。
天童从厨房里晃悠出来,将抹好果酱的吐司和空马克杯放在我面前。
“牛奶?”他停下小调,好奇地问,“还是咖啡?”
但没等我回答,他又滑进厨房,很快端着一个小暖锅出来,把滚着热气泡的白色液体不由分说地倒进杯中。
“……”我看着牛奶腾出来的热气,顿了顿才说,“谢谢。”
“不用客气啦。”天童把锅放回去,再次出来时捎了一碟煎得卷起金边的荷包蛋,餐盘浅蓝色风信子花纹边还卧着两根安安静静的纯肉香肠。
我接过他递来的餐具,听到他说:“还会下几天吧?”
“——政府早上刚刚公布了为期一周的停工停课通知,说是对交通造成影响了。”他将手机屏幕转向我摇了摇,“你应该也收到了?”
“……收是收到了。”我喝了口牛奶,心不在焉地说,“但问题是这个吗?”
“唔……”天童撑着下巴毫无形象地咬下一口香肠,任由油光抹了自己一嘴,他晃了晃固定着剩下三分之二根香肠的三角叉,懒洋洋地笑起来,有点幸灾乐祸,“不管你再怎么不情愿,但你就是被困在我家了嘛。”
“还是说你们组会明天还要接着开?”
“导师说这周暂停,她的飞机因为大雪延飞了。”
“所以说这就是放假啦。”他晃晃脑袋,把剩下的香肠一口气塞进嘴里,嚼着嚼着突然眼睛一亮,“从这方面来说,雪下得也很及时?”
是,确实是这样。
交不出令导师满意的阶段成果,连轴转了好几天没被释放的压力,因为男朋友而无法集中的精神,搁置的年假,烂尾的漫画,追平连载进度后突然发现已经死掉了的角色,这段时间积累起来的绝望虽然因这场雪一度决堤,但我也因它得到了喘息的时间。
仿佛短暂逃离了自己的烦人生活,精力和心气在被雪围困的时候慢悠悠地恢复储备。
所以……我才说用幸运与否去衡量一个人太粗暴了。
这人类看来充满未知的概率游戏,在神明大人眼里也许没有任何差别。
至于入江……昨晚凌晨他发了一句带着省略号的抱歉,只有一点事情败露的心虚,没有我想象中被揭发时应该有的痛哭忏悔和按照常理都会出现的再三保证。
但要是他那样干了我会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吗?
不会。
就像天童说的那样,这件事因为未遂才变成了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鱼刺,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
我想要一个态度,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即使他摆出了我要的态度,我与他之间的裂痕也是无法修复的,因为我无法容忍这种瑕疵可以被修复。
这是背叛吗?可说背叛的话,背叛的结果没有确切发生,我又该以什么依据去审判一件没有发生的事情?
我想了很多。
被雪围困在天童家的那段时间被黄昏一分为二,夜晚没了天童的叽叽喳喳,我几乎很难入睡,即使睡着了,思绪也在半醒之间煎熬迷迷瞪瞪的梦境。
白天我偶尔会坐在阳台的摇摇椅上看雪,看着看着发起呆来,想到当初决定出国留学时家里人的反对和质疑,只有入江像个正常人一样对我说“出国吗?好厉害啊。”“去,为什么不去?”
那是我留在国内的最后一个月,我问他跨越了半个地球我们两个怎么办,入江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再说了你不是有假能回来的嘛。
他是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的支持者,长久的相识共处让爱情友情和亲情在这份羁绊里嫁接开花,只看其中一方面来否定过去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太过片面。
但我和入江渐行渐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竟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一次又一次没能兑现的回国承诺,跨越了七小时的时差让感情顺着网线传递过去时熄了火。
可是,因为难以维系,爱就会冷掉吗?
天童会在我发散思维的时候突然出现,有时是往我手里塞一杯不太甜的热可可,有时会举着木木太郎从天而降,也会扒拉着椅背像猫一样眯起眼睛嘴巴说我们来看有意思的恐怖片吧。
不过他最常干的还是哼着破碎的小调直接问:“你在想什么?”
我开始习惯他没有声音的脚步和冷不丁突然冒出来的问题。
“我在想……”摇摇椅被他摁停,视野里的开阔的窗景随着座椅的下压从被收束成一个红色的猕猴桃脑袋,我眼睛扫向他,思绪却还在雪里飘来飘去,“为什么会觉得背叛这个词出现在亲密关系里很怪。”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天童看着我眨眨眼,嘴巴里滚出一句:“因为忠诚不是美德?”
我愣了下:“这不是……”
“《暮色将近》里的句子?”他接上话,雀跃在他眼睛里翻飞出灵动的光,看样子天童觉对我能反应过来十分满意。
“你也太活学活用了。”这本书他昨天刚刚看完。
在这之前我根本想象不到天童能和自传文学产生什么关联,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爱看书的人,而且……我记得他高中是体育特招进来的。
抱歉,无意冒犯。
不过天童对此的解释是无聊时把别人的人生当成故事翻阅一下非常有趣。
这种纯真中带着一点点恶趣味的理由真的……十分天童。
继若利之后,天童也开始变成一种形容词了。
他的眉毛得意地扬起来:“我就是这么聪明。”
“不,那倒也没有。”
天童夸张地泄了一口气:“花花,有时候太过诚实也不是好事喔。”
我低头吸口木木太郎,被他一打断也不想再思考那些麻烦的东西,索性把自己从这黏人的摇摇椅上拔起来。
天童却趁机躺了进去。
我低头问他:“《不安的种子》看吗?”
他闻言全身一个激灵,像只受了惊的猫一样,瞳仁紧缩着悬在眼眶里微微颤动:“诶,那玩意儿超级恐怖的!”
我把木木太郎递给他,他将它接进怀中,那竹竿似的修长双腿往上一搭彻底蜷进摇摇椅里,一大一小仰头,不知所谓地看着我。
“真人版能比漫画更吓人吗?”我看着他这一整套熟练的动作,身体自己动了。
也许是因为底座装了滑滑胶,坐在摇摇椅上的天童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重。
我将他连椅带人一起拉到沙发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摇头晃脑地说着《不安的种子》给他小时候带来了多么多么深的童年阴影,在形容词上放了好几个代表强调的重音,嘴巴上说着可怕、恐怖、吓人,但自始至终都没有真的拒绝过我的提议。
一开始看恐怖片是他先起的头,我说我平时不怎么看,他于是眼睛一眯,拍板说这样那我可要给你推荐一部优秀佳作了噢——多多少少有些看我热闹的成分在里面。
不过我觉得他是那种会在恐惧中享受刺激的人,所以自然而然将对时间的消遣以这种诡异的形式延续了下去。
我以为看了恐怖片后自己的失眠会更加严重,可是没有,越过卧室敞开的门,天童红色的脑袋在月色中晒出太阳的温度,他缩进沙发,趴着睡时身上的绒毯会被随着垂落的半边肢体一起带下来,脸颊在枕头上挤出一个压扁的肉团。
有时候我会下床给他重新把毯子拎起来盖好,有时候不会,可能是因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保持清醒给人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我也总担心天童的眼皮在轻轻一动后会慢条斯理地翻开,把鬼鬼祟祟不睡觉的我抓个正着。
到了封闭的第五天,天童家的冰箱终于蛋尽粮绝。
“要不要向猫猫大人祈求一下食物呢?”他躺在沙发上将木木太郎举起来,嘴巴上说着现代人类陷入绝境时的胡言乱语,语气却悠哉悠哉,像在玩儿似的。
你想了想:“还是直接共享一下猫猫大人的食物更快吧。”
“诶,好不恭敬啊。”他收起手臂翻了个身坐起来,将木木太郎举到我面前,煞有介事地说,“至少也要好好拜托一下猫猫大人才行。”
诶,拜托是……怎么个拜托法?
我短暂地陷入了一场头脑风暴。
思考停止,我伸出手捏住木木太郎的前爪幅度不大地上下动了动,假装那是一个可以驱散饿运的御币手杖。
“毛茸茸的猫猫大人。”我凑上去亲了亲这位神明大人小小的脸,在它带着嫌弃的目光中虔诚地小声祝祷,“……希望您的猫粮也能让我们觉得适口性良好。”
也许是我的一本正经显出几分不合年龄的傻气,天童眨眨眼睛,还是没忍住“噗”了一声。
晚餐时他剥出最后一颗水煮蛋滑进我的泡面碗里,意有所指地说:“你看,和猫猫大人祈愿还是有点用处的吧?”
我看了眼水煮蛋被泡面托着冒出来的脑袋,心想这明显只是因为一开始冰箱里的鸡蛋就是奇数吧。
下午那场幼稚祈祷在脑内闪回,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还真思考了一下鱼香鸭肉味的猫粮吃起来会不会特别腥。
果然他是故意那么说的。
我拿起筷子将它一夹为二,把蛋黄含量明显很多的半块夹进天童的碗里,没有拆穿他:“那这就算给猫猫大人的奉纳——对吧?”
至于猫猫大人到底是谁。
我想他应该有个红色的猕猴桃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