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的委屈不满积压在高洋心里,最终通过残忍的杀戮表现出来,而高洋手上沾染的鲜血越多,心中的痛苦自责便越发严重,高洋的怨恨发泄得越多,受到的伦理撞击就越大。
第二日醒来,李祖娥已不见高洋的人影。房内一切都被打扫干净,未留下一丝血迹,好似昨晚只是一场梦。她听绿鬟说,陛下已去常山王府前去探视常山王,并要绿鬟告知她,自己决意禁酒。
李祖娥的心缓缓松了一口气,倘若高洋真能够禁酒,那么将会避免许多的杀戮。可是她的心底总是越发不安,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
果不其然,那日,李祖娥听闻高洋举办东山宴会,众多达官贵人应邀参加,一公公却脸色惊骇,屁滚尿流地跑到她面前,一把跪下:“娘娘,娘娘出大事了,陛下,陛下疯了!!”
李祖娥先去东宫找高殷,此时的高殷已经是个十三岁的俊秀少年,她一路叮嘱高殷如何劝诫高洋一面急急赶去东山宴席。
她到那里的时候,正看到高洋的酒桌上摆着薛贵嫔的人头,他双手满脸的鲜血,正坐在高处,抱着薛贵嫔的一只手臂当成琵琶放声高歌,恐怖至极,在座官员无不惊骇悚然,纷纷跪倒在地,颤栗不已。
李祖娥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捂住高殷的眼睛,内心后悔竟将高殷带到此处。她能感觉到高殷的身体也在颤抖,她内心道,他真的疯了,真的疯了。
高洋一面哀嚎“贵嫔你死得好惨啊”一面又将清酒倒入薛贵嫔的头颅中,李祖娥一手捂住唇,胃中早已翻江倒海,拉着高殷便急急退了出去,松开手便大口呕吐起来,眼泪再也抑制不住,簌簌落下。
“家家,你怎么了?快去宣太医,快去!”高殷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吩咐绿鬟。
她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搂住十三岁的高殷失声痛哭:“怎么办?你父皇——你父皇已经疯了,他已经疯了!”
李祖娥在外痛彻心扉,手足无措,而高洋已全然失去理智,从那以后,为了方便随时杀人,高洋“作大镬、长锯、锉、碓之属,陈之于庭”,以备杀人之需。
宰相杨愔为了将灾难成本降至最低,从邺城监狱找来一些死囚,充任仪仗的工作人员,呼之为“供御囚”,跟在高洋的可视范围中,以供其能随手杀戮。
而高洋的暴虐使得北齐的司法部门以酷刑为乐,“或烧梨耳,使立其上,或烧车,使以臂贯之”,惊悚人心。
高洋终日呆在昭阳殿内饮酒杀人,再也未来李祖娥的宫殿,也解除了她随时能够进出昭阳殿的命令,她再也不能轻易见到高洋,唯一能够听到的便是他又杀了多少人,他又做了哪些惊世骇俗的事情。
李祖娥也也无力劝再进行劝诫,只得一心心寄托在佛堂之上,习佛法,念佛经,她不再去听高洋的暴行,她以为这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心虔诚,为那些枉死的人念经超度,替高洋忏悔,佛,总有一天,会原谅她,会原谅高洋。
高湛令人带来一些口信,希望她能前去一见,李祖娥却置若罔闻。她并不知晓高湛究竟是何意思,却极为清楚高湛的为人。高湛日日求见,并说有关于高洋的重要之事,李祖娥都未曾回应过高湛。
她入佛堂诵经,只觉那是远离一切的清静之地,高洋的杀戮是尘俗,高洋的疯魔是尘俗,高洋的罪孽是尘俗,高洋,终究与她隔着尘世,尘俗之中,高洋是北齐的皇帝,而她,是北齐的皇后。
而李祖娥只能如一个虔诚的佛门信徒一般,在经文里寻找心灵的平静,或许能望见净土,望见那高洋不沾染杀戮的净土。
直至天保十年即559年,高洋因元绍一句话,元氏一族带来了灭顶之灾。元氏王族和富户的男丁女眷,全部砍头。婴儿“投于空中”,然后让士兵在下面用槊接住,活活捅死,一些瘦弱有病的,则让他们站于金凤台上,“乘纸鸱以飞”,活活摔死。
这次屠杀,北齐王公以下,包括百姓,“凡二万余家,皆诛之,或投河而死,或投火而死,诸妇女,无贵贱,亦皆斩首。”
而杀完所有元姓之人后,高洋再令人将他们的尸体抛入漳河喂鱼。
这一场大屠杀持续了数月,鲜血染红了漳河,一连几月,从漳河打上来的鱼都没有人敢吃。
终于,李祖娥答应了高湛的见面。
她并不知道这次见面意味着什么,直到多年后,她仍然不愿回想起这次会面。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行宫,只有高湛那一段话回想在耳边:“杀了他,他已经疯了。”
“杀了他,我会拥护殷儿为帝,我定会护殷儿周全。”
“李祖娥,你明不明白高洋已经疯了!他不再是你的夫君,他是魔鬼,他的手上沾了天下黎民的鲜血,你还忍心看天下黎民在血海里挣扎吗?你想要北齐毁在他手里吗?你想要高殷死吗?”
李祖娥不敢相信说出这样一番话的竟是高湛,她甩开高湛的手:“你也疯了!”她看着高湛的眉眼,冷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我的殷儿才十三岁,倘若高洋死了,我们母子怎么办?任你们宰割吗?”
“你以为你还有选择吗?高洋如今日日饮酒,身体早已掏空,你不杀他,他又能撑几年?而常山王对他的帝位可是虎视眈眈,背后又有娄太后撑腰,你认为高洋一死,高殷没有我的凭仗,他能顺利继位吗?”
高湛句句话都插进了李祖娥的心窝,她逼迫自己镇定下来,高湛放柔了语气:“娥儿,我愿意帮你,我愿意护高殷继位,因为……”
李祖娥看着高湛,高湛眼中似有万千情绪翻涌。他的面庞竟显现了几分羞赧之色,李祖娥的心底却无端涌上一份慌乱,心想快速逃离,脚却像灌了铅一般动弹不了。
高湛走到她面前,伸手欲触碰她的脸,却又不敢靠近,颤声道:“因为,我爱你,娥儿。”
“啪!”高湛话音刚落,她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狠狠扇在高湛的脸上,五个鲜红的手指印清晰地印在高湛白皙的面庞上:“高湛,你做梦!”
高湛被打的偏过头去,嘴角溢出一丝血迹,他抬手拭去,侧头望向她,目光如炬,带着几分凄然。她转身逃离般离开了那个地方,高湛摸上自己的脸颊,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面如寒冰。
倘若没有发生那件事,李祖娥定不会、不会那么快便做出选择。
559年,高洋令太子高殷亲手诛杀囚犯,高殷心有不忍,几次都无法下手。高洋极为恼怒,拿起马鞭抽打高殷,高殷因此经常神情恍惚,心悸落下口吃的毛病。
李祖娥从东宫出来,便望见了高湛从这边而来。她已顾不上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高湛停在她的面前,微微笑着行了一礼:“皇后娘娘。”
她望着高湛仍旧有些许的犹豫之色,她曾经认为,高洋虽已疯狂,却终究舍不得伤害她们母子,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高洋竟会对殷儿下如此狠手。李祖娥一想到刚刚高殷见到她的时候,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躲在被子里,十四岁的少年竟如同失了心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她的殷儿,是那样的善良,那样的仁慈,倘若他能够继承帝位,当上君王,定不会同高洋一样这般疯狂滥杀。可是,李祖娥心底也十分清楚,高湛又岂非软角色。
“高湛,我答应你的要求。”李祖娥稳住情绪,假装平静地开口,她已无路可走了,为了殷儿,她只有如此,只能赌一把。
高湛绽开笑颜,如花瓣徐徐展开,流露出勾魂夺目的光芒:“皇嫂想通就好。”
李祖娥看着高湛笑起来眉眼弯弯,一如年幼时善良的模样,忽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一时竟愣了神,但她只愣了一秒,便垂下眸:“长广王可还记得说过的话?”
她抬眸凝视高湛的眼睛:“你要护殷儿登上帝位,护他周全。”
高湛从怀中拿出一个白玉瓶,放入她的掌心,笑着缓缓道:“皇嫂放心,我高湛决不食言。”
她以绝食数日等来高洋的最后一面,那也是高洋自东山宴会后第一次踏进她的寝宫。
离那时已过去了两年。
李祖娥本闭着眼睛,却听见耳边传来高洋轻声的呼喊,一声又一声的“阿娥”,她睁开眼,看见高洋憔悴不堪的脸庞与瘦骨嶙峋的身体,她以为她不会流泪,可是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眼泪却不由自主汹涌而出。
她伸手抚上高洋的脸庞,高洋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无声地落下泪来。高洋露出少有的爱怜之色,擦去她的眼泪:“怎么一见朕就流泪?是朕不好,这两年,冷落了你。”
“你瘦了许多。”李祖娥情不自禁抚着他的面颊,无论在外他是如何暴虐残忍的君主,可是,他从未打过她,他是她李祖娥的夫君啊。可是,她脑海中却不时想起高湛的话,还有高殷浑身颤抖、脸色苍白俯在她怀里的样子。
“你为何不肯进食?”高洋问道:“你是怪我责打了殷儿吗?”
高洋眼中阴霾一闪而过:“殷儿脾性太懦弱,太胆小,朕担心他守不住这北齐江山。”他面色阴沉:“只是叫他杀一个人,便怕成那样,还是朕的儿子吗?真是令朕失望!”
李祖娥闻言,动摇不定的心渐渐下沉,含泪笑道:“今日,陛下陪臣妾用膳吧。”
高洋心底本已不自觉又涌起不耐与狂躁,正想离去,但抬眸望见李祖娥的笑颜与泪眼,心蓦地一痛,扯起一抹笑,终是点了点头。
“尝尝这个,这是陛下最爱吃的,还有这个。”高洋看着她为自己夹菜,眸色少有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