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熟的还不止一个翠贝卡,项廷瞧着嚼着口香糖的女收银员,怎么竟像那天路边揽客的妓女?店里正好换班,翠贝卡牵着下班的大姐姐过来。妓女叫嘉宝,她也没忘记项廷这张脸。于是一黑一白一黄,奇怪的组合一起走出了书店,打算找点夜宵吃,叙叙旧似的。
进了一家麦当劳。项廷端着餐盘走回来时,听到她俩的对话,加上路上聊的天,总结出来好像是翠贝卡那天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回家以后,也时不时来找嘉宝玩,就像今天。她找不到项廷,感情上嫁接了那天救命之恩一样。
好像没什么不对,项廷被说服了,主要是现在也没心情想人家闲事。他想找一隅清净把自己给埋了,话非常少,就几乎没有。
嘉宝逗他,他没听见。嘉宝就有些敏感,大口吸着可乐,说:“你可别爱答不理,姐姐是曼哈顿的门脸子,姐姐跟你一样大那会儿生意好的时候两腿一叉一天两三万呢!”
项廷都快忘了她的职业,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不是……”
你不是在书店上班吗?他话到一半就发现冒犯了,不说了。
嘉宝说:“哎,那有什么!就算哪天我在飞机上上班了,业余时间照样干这行!你瞧瞧,时代广场、联合国大楼、华尔街那些写字楼里的婊子,比我还不要脸,谁没个灰色的过去?”
项廷更加沉默了。嘉宝开始跟翠贝卡聊她的指甲油,项廷也插不进去话。他吃着饭也能想到蓝珀吃饭,蓝珀猫一样,猫吃饭都是他那样想起来了才吃两口。项廷觉得自己太发散了像疯了,不能就任由这种畸形的生态发展,出去透透雨后的空气,散着心,然后就在麦当劳门口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一袋蓝莓糖,反应过来时什么都晚了。
回到座位,嘉宝正在桌子上码钱,说这顿饭我们AA,但是整钱破不开,得去银行换,很麻烦。
项廷说:“不用了,我请吧。”
嘉宝吃惊:“亲爱的,你这么有钱,怎么还不快点把我带走?”
项廷说:“是我有员工折扣。”
翠贝卡却说:“我知道怎么办,我们都不用花钱。”
只见翠贝卡跑到柜台那去,点了一杯咖啡。咖啡刚到手,她就洒了自己一身,在她的尖叫声惊动了全店人之前,店长出来华丽丽地免单了。翠贝卡带着一沓钱满载而归,嘉宝夸她夸得很大声,问她怎么办到的?翠贝卡骄傲地不说,项廷却知道怎么一回事。前阵子,一名老太被麦当劳咖啡烫伤,一烫致富,获赔290万美元。一般餐厅的咖啡都在70度以下,麦当劳的却有90度,只是为了咖啡闻起来香。赔了钱麦当劳还不改,但是对烫伤一类的事故很紧张,顾客一嚷嚷,麦当劳就大事化小,很好欺负。
项廷看着翠贝卡破破烂烂的衣服,心里很不好受,小小年纪就迫于生计学了这么多坑蒙拐骗的门道。但是自己又没实力帮她,给老赵的十万救命钱被偷走九万,他不敢跟老赵说,继续打肿脸充胖子往里打水漂似的扔钱,今天又给蓝珀交罚金,是义气了,是做了潇洒哥了,他现在也彻底一穷二白了。
项廷说了句这样不好,翠贝卡一个字都不听,项廷也就没那个资格再劝她学好了。项廷借着去洗手间的功夫,把钱还给店长,销一下翠贝卡的案底。蓦地转念一想,可自己的案底又怎么销呢?姐夫、姐姐这辈子还会原谅他吗?小侄子长大还会叫他一声舅舅吗?回到座位,其心已死。
角落里孤独的流浪汉、窗外打鼓的艺人、大笑出门的食客、车轮的呼声,嘉宝和翠贝卡说笑声极其之大,一切很吵又很安静。项廷注视着她俩,乍然感到一切是否是一场轮回。他来美国时第一天遇到了她们,今天上天便安排在自己想从美国落荒而逃的日子,她们就一并来送送他了,原来,最无情的纽约终仍是给了他一个最温情的有始有终。
项廷这么出着神,吵闹声渐行渐远。这时,手机又震动起来。
来自世界另一半球的消息,通知项廷的死刑被缓期了。死缓往往就是救活了,所以两个小姐妹只见项廷蹭一声站了起来。
姐姐说临时有事,还要晚一夜才能来。
项廷的心里开始猛烈地动荡了,姐姐说一夜,这好像是项廷祷告了千千万万遍、偷来的时间。一千零一夜,最后一夜了,偷来的一夜就能捉住半空中一缕脆弱彩虹吗?项廷不知道,但若要让他和蓝珀之间谱了一段旋律却没有句点,甚至来不及跟错误的爱做一个道别,如果这就是命运的答案,那他绝不接受。
有些地方明知一无所有了,可就是不死心想去看上最后一眼。
爱上一个人时一定做了不少傻事,就像项廷在这个偷来的雨夜一定要去找蓝珀,他太明白自己卑鄙苟且,却顾不得一切。翠贝卡看到他坚决地消失在夜幕中,可是不一会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嘉宝吃吃地笑他小小气气,笑他跑了半里地出去,回来,只为了顺走桌上没吃完的蓝莓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