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看他。
不是象征性的注视,而是真正的、穿透皮肉的凝视,半阖的石眼仿佛剥开了他的血肉,直直刺进他体内,仿佛早已看穿他所有的恐惧、愤怒和绝望。
阳光从佛像背后倾泻而下,在它周身镀上一层神性的光晕,可那光芒非但没有带来温暖,反倒使得少东家后脊发凉,手脚止不住地发颤。
“咔擦——”
身后枯木枝断裂开来的声音把思绪快要被佛像吃的了的少东家从一片混沌中扯回来,他茫然无措地转身回头。
佛像挡住阳光,少东家被阴影困住,而不远处的人,却站在了阳光底下,披上一层柔和的光华。
迷迷蒙蒙的周遭忽然清晰起来,尤其是那个人的身影轮廓。
“咔擦——”
又一根木枝被踩断。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人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熟悉的淡竹香在一起涌进少东家的鼻腔里,记忆中已有三年未见的人在他蹲下,伸手沉默地帮他整理衣领,摘去黏在他头发上的碎草屑。
少东家听到了自己极其不稳的声音:“江……江叔?”
“是我,没事了,我在。”
江晏面对面托着少东家的腿部将人抱起来,像是小时候抱他那般,踩着稳健的步伐往那木屋走去。
顺着这姿势抱住江晏肩膀的少东家还是呆呆地,没从“江叔回来了”这五个大字里反应回来。
他滚了滚喉咙,却发觉自己根本说不出什么话来,全部塞在了胸口那里,闷得发疼。
江晏手里其实还拎着其它东西,他在附近集市上买的一些吃食。
怕不是只有鬼知道,在他回到木屋却只看见空无一人的床榻时,瞬间冲上他全身的紧绷感有多惧人。
他该是要陪着人,只是他也想在这少年醒来之后能吃上喜欢的的糕点吃食。
木屋在千佛村不远处,这里绣金楼的势力还没渗透太多,比清河的其它地方要安全许多,但这附近也有一些山贼,江晏出来找人时,有担忧过少东家会遇上这些人,担心他再一次受伤。
很快,江晏的脚步凝滞了一瞬。
他肩上的衣服湿了,被少年的泪水洇湿了。
肩上的少年没有任何声响,没有抽泣,也没有哽咽,甚至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只有温凉的泪水无声地渗进衣料,在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的同时,无声无息地腐蚀着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
江晏唇瓣蠕动,最终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只微微收紧了几分托着少东家的手臂,继续往前走。
木屋的小门本就没关,此时正被山风吹得吱呀作响。
少东家很快回到了方才醒来的床上,只是被放至床沿之上的他已经紧紧抱着眼前的人,肩膀上的手滑落,他转而抱住了江晏的腰,以至于那张被泪水模糊了的脸完完全全埋在了江晏颈窝里。
江晏任由他抱着,也随他把泪水什么的糊在自己的衣服上。
哭一顿也好,总比都压在心里强一些。
少东家没问江晏这些年去了哪里,没问自己为何会在这里,更没提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
所有话语都梗在喉间,连一声喘息都显得奢侈,他试过咬牙忍住泪水,即使下颌绷得发酸,可终究是徒劳无功,温热的液体自顾自地淌下来。
既然徒劳,他便不再挣扎,任由眼泪渗进江晏的衣领里。
山风裹着暮色漫进来时,少东家终于安静下来。
夕阳的余晖敷在他红肿的眼皮上,鼻尖残留的潮红和江晏肩头未干的泪渍正默然昭示他曾把脸埋在这人颈窝,无声地溃败过一场。
江晏半跪在他面前,正轻轻地解开他额角上的布巾准备给人换药。
草药的味道很浓,但却抵不过少东家手中的烧饼,不像往日般闹腾,他垂眸安安静静地把圆滚滚的饼咬成了弯月状,把吃食先要一大口塞满嘴再慢吞吞咬碎的习惯从小就有,腮帮子鼓成了团,正像鼹鼠的一样随着咀嚼食物微微发颤。
“别噎着。”
江晏抽空瞥了一眼少东家鼓鼓的腮帮子,提醒他要喝点水。
在给人上药时,他忽而想起了天不收怀里的小姑娘,立即告诉少东家那小姑娘还活着的事情。
“天叔把红线带去了哪里?”
“安全的地方,比我们这里还安全,放心吧,两人不会有事。”
得知红线还活着的少东家终于感觉自己涨得发疼的脑袋缓了一下,只是他一闭眼就是被火海吞噬的不羡仙,他没来得救出去的乡亲,还有那双……
“……”
他不再说话,继续低头啃烧饼。
夜里的山总显得有能吞噬一切的恐怖感,屋内燃着蜡烛,暖黄的光驱散了想外头渗进来的黑暗。
少东家抬手碰了一下额角上的布巾,上药之后,火辣辣的疼痛少了一些,他在被窝里转了身,望向坐在床沿边背对着自己的江晏。
正拿着小刻刀的江晏先是听到了后背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一个人沉在了他后背上。
他侧头回眸瞥了一眼裹着被子趴在他后背上的人,只轻声嘱咐一句快些睡觉,没挣脱也没喊人躺回床上。
雕刻木块的动作放轻了不少,好让后背的人能睡好一些。
两人的重逢没有太多的言语,好像一切本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