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素阴阳怪气,崔融皆冷漠以待。
他倒不知崔融竟生了一张利嘴。
太子刚入东宫,姑姑身为皇后谨言慎言,父亲也多次嘱咐他这几日莫要惹祸。
此处既然是皇家寺庙,杨健只能暗中咬牙,收了心思。
杨健提步离去,却被一道青色袍袖拦下,崔融注视杨健,语气清清冷冷:“杨公子,你还未曾向这位姑娘道歉。”
沈行懿心头一凛,扯了扯崔融衣袖,低声道:“不必了。”
杨健也被崔融的态度激出了怒火,冷冷咬牙:“崔融,莫要得寸进尺,你该知晓我是何人,你那弟弟是个懂事儿的,至于你,在崔府连陪宴本公子的资格都无,竟敢顶撞于我!”
一旁人阴阳怪气道:“对啊对啊,我们公子可是崔家贵客,崔郎君为难我们公子,回家如何交代……”
崔融泰然自若,眸光冷若寒星:“此处是皇家寺庙,沈姑娘是虔诚来此的香客,却被无端寻衅,若将此事据实以奏陛下,令尊身为外戚,恐难收场。”
一旁和沈行懿相熟的高僧也上前施礼:“阿弥陀佛,佛门之地清净,我寺住持普真大师常出入宫中,定不会允许旁人冒犯来我寺的女施主。”
供奉普济寺香火的,大多是各家的夫人姑娘,如今这么多人看着,又有崔融出头,形势所迫他也不能轻轻揭过。
杨健咬了咬牙。
若是平常,他定不惧此等要挟,只是如今父亲刚嘱托过,若是此事被人揪住不放,恐怕……
家仆也知晓轻重,忙拉了拉公子的衣袖,低声劝道:“公子,京城都说崔家的大郎君是个疯子,他的前程啊,注定是要断送的,怎能和公子相比?公子和这等人怄气,岂不是因小失大……”
杨健面容上浮现轻蔑的冷笑。
以卵击石之人,他何必计较。
卵不怕破,他还嫌沾染了晦气呢!
呸!一个疯子罢了,众人都避之不及,自己为何还要往上撞?
况且等到太子稳坐东宫,家父稳住朝廷,有的是算总账的时候……
杨健面色阴晴不定,咬牙拱手给沈行懿道了个歉,匆匆转身离去。
*
沈行懿怔住。
她没料想到,清冷如崔融,会为了自己出头。
上一世,他因皇后引荐,成为宫教太傅,皇后此举,实则想把他培育为心腹。
但崔融屡次逆反皇后心意。
后来,因他之故,皇后被废,杨家覆灭,他也离开长安,在浙江理政,成为地方干吏……
但那毕竟是上一世,这一世变数颇多。
杨家身为外戚,在京城渐有根基不容小觑,他为了自己得罪杨家,实在是得不偿失。
沈行懿跟在崔融身后出了佛寺,低声道:“其实……其实也不必怪他,他只是一时兴起,仗势欺人罢了,不必怪他的……”
崔融回过头,平静的眼眸中有了一丝讶然。
明明被冒犯唐突,她为何却能……如此轻描淡写?
她养在深闺,父疼母宠,为何会有和年龄不符的忍让?
那是他想象中的她,一辈子不会拥有,也不该有的忍让。
崔融凝视沈行懿片刻,缓慢又坚决道:“一时兴起,仗势欺人,这八个字,已不容原谅。”
“你应该怪他。他冒犯了你,你非草木,定会介意,既然介意,就该让他付出代价。”
沈行懿眸光一缩。
上一世,她听得最多的,就是别怪。
别怪你爹,别怪陛下,别怪皇后,别怪那个上下打量你的太监……
别怪那些曾欺辱你的人。
就算他们曾欺你又如何,谁让你当时权势不如人,前事不必深究,大事化小……以后还是要拉拢,要共事,不可得罪……
即使那些人让她难堪,让她痛苦……
可她总能寻找到一个理由,为他们开脱。
之后,继续顺理成章忍受一切。
上辈子的她,没有自己的敌人。
她恨的人,都是李瞻的敌人,是李瞻需要她恨的人。
可崔融却字字坚决——如果有人冒犯她,欺负她……她就该生气愤怒,也该让那人付出代价……
他的语气从容温和,却让人生出莫名的依赖。
沈行懿垂睫,将心底的情绪压下。
上马车前,沈行懿低声道谢。
崔融目送马车远去,缓缓收回眸光。
今日,他又看到了和往常截然不同的沈行懿。
她为他挺身而出了多次,却不晓得为自己出头……
脑海中浮现杨健戏谑审视的眼眸,崔融缓缓眯眸,眸光冰冷幽暗。
他能察觉到,杨健骨子里的轻蔑,还带了一丝审视猎物的趣味。
崔融瞬间确信,那日在杨家的侍女传话,定然是杨健的主意。
崔融眸光隐有寒芒闪耀。
只是道歉,太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