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着精巧的蟹黄香芋煲,三丝小炒鸡等菜,沈行懿拿了汤羹,缓缓尝着小碗盏中的蜜酿豆花。
沈父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明日国子监就要放名了,你不会连入学试都通过不了吧?”
沈行懿的哥哥沈凌刚参加了国子监入学试,若能通过,便可入国子监念书。
沈凌今年十二岁,眉目英挺,脸颊偏圆,带了几分稚气天真。
沈行懿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眼前的少年和上一世名震四方,被李瞻忌惮的名将联系起来。
“若是科举,我不敢说大话,但一个小小的国子监考试,还不是轻松拿下?!”
“不过我最近听说了一件趣事,听说有个疯子,也要和我们一起入学。”沈凌眉飞色舞:“若是疯子也考过了入学试,不知是哪些倒霉的会和他分在一个班……”
沈其昌皱眉:“胡说,国子监怎会有疯子。”
沈凌挑眉,声音高了几度道:“爹,我没胡说——是真的有,京城都传遍了,就是荣远侯的儿子,他们一家刚从山东安平来长安,许多人还不知他们家底细呢!”
“其实他们家大郎君身上有能传染人的疯病,据说每个月都发毒热,说不定哪一日就疯了祸害人呢!”
荣远侯崔氏是当朝开国功臣,荫及子孙。
崔氏是世家大族,荣远侯这一支祖籍在安平,未曾如旁的世家大族一般在建朝初期来京定居。
但在长安的勋贵,无人不知晓崔家。
卢氏皱眉,训斥儿子:“越说越不像话,崔家是数一数二的清贵高门,门风严谨,怎会有疯子?”
“真的,他母亲就因发了疯病而死,还有他的小姨母,也是在他母亲发疯病之后也疯了,此事在安平都传遍了,还有不少人押赌,赌崔家大郎几岁犯病呢。”
卢氏听儿子说得绘声绘色,心有余悸:“那……此人可曾发病了?若是有疯病,国子监也不会让他进学啊?”
沈凌撇撇嘴:“他每月都会发热几日,听说就是发疯征兆,哎……他如今没疯,也说不准哪一时哪一刻就要疯啊,万一我和他同窗,朝夕共处,岂不是很可怕?”
“荒唐!”沈其昌听儿子越说越离谱,冷声道:“国子监门生极为苛刻,学业稍有疏忽都不会被选进,更莫说有疯病了。”
说罢瞪了儿子一眼:“你操心这些风言风语,还不如操心自己能不能被录,我如今是在职京官,你若如此都考不进,此生也无指望了!”
国朝废除了中正门阀制,以科举选士,国子监对世家门阀和在京官员子孙有优待,但也并非全然录取。
沈凌看父亲动怒,耸耸肩不再开口。
沈行懿随口道:“你可知此人姓名?”
沈凌略想了片刻,拍掌道:“好像是叫……崔融。”
沈行懿心头一紧,骤然抬眸。
上一世,她曾侍奉李瞻在宫中读书。
而崔融,曾当过他们的宫教太傅。
那段短暂的日子,如浮光掠影。
她不愿回想,又不忍遗忘。
后来,崔融去了地方任职,渐渐成为独掌一方的能臣。
再回长安之后,他扶摇直上,一跃成为李平最为信赖的重臣。
李瞻继位后,依然重用崔融,却始终遏制崔融相权。
但崔融之势,若沉静寒潭,静水流深,势不可挡。
沈行懿身死后,魂魄未曾消散,飘摇周游于地府,沈行懿萦绕心头的只有一件事。
她想知晓李瞻的结局。
好在,地府也有规矩,可了却凡间心愿一桩,再饮下孟婆汤。
她的心愿,是看到李瞻的结局。
她以为,她会等待很久。
但不过三年,竟然就等到了,李瞻真正的结局。
李瞻,贵为一国之君的李瞻,竟被崔融鸩杀。
她亲眼看到了那一幕。
整座殿堂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中,如黑夜里蛰伏的兽,月光洒下,殿前清辉庞大的香炉若隐若现,香炉形状很古怪,若八角灯笼,又若琉璃高楼,香炉上有黑漆漆的字迹,但沈行懿并未看清。
她看到了崔融向来清隽挺直的背影,他从朦胧烟雾中站起身,官袍大袖宛若流水潺潺,像往常一样,他将形若枯叶的香料投入香炉之中,举手投足,沉静自若。
香炉散发出更为厚重的浓烟,丝丝缕缕,飘入殿中。
崔融沿台阶而下,未曾回头。
翌日,李瞻驾崩。
沈行懿有几分错愕。
李瞻向来多疑,竟在短短三年间,被崔融以香鸩杀?
崔融已位极人臣,如此行事,是为了……登基为帝?
……
但她心愿已了结,终究无力探寻,任由魂魄散去。
那时,她已是亡魂一缕,看着翻云覆雨,暗中弑君的权臣崔融,脑海中掠过的,是他少年时的模样……
仗义执言,行事端方的清正朝臣。
心怀恻隐,救掖庭宫人无数的贵公子……
可哥哥方才说讲的他,又是全然陌生的。
他年少过的日子,应是金尊玉贵,父疼母宠,唯有如此,才能养出他这般清风朗月之人……
身有疯病?人人厌嫌?
沈行懿皱皱眉,只觉得恐怕是何处生了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