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拐回去再睡了。
已经是二十三点,段明华有些困倦,瞌了瞌眼。忽然,一声咚的巨响,把她的瞌睡虫吓没影儿了。
她以为是招到了什么鬼,定神一看,什么鬼都没有,钱串子被震碎了半段。
咚咚咚——巨响接二连三的来,驱鬼的,震的钱串子又碎了。
邻居3号传来的,那是一处废宅子,一棵窜天的大槐树是驻守此地的主人。树干从院中昂然而出,树枝盖满了屋顶,如一顶巨大的绿伞,撑满阴凉气。
人也会住住,小吴角是流浪儿,有时他会在大槐树上打盹儿。
为了一探究竟,段明华登上二楼阳台,绕到主卧左侧,站上闲坐的石阶,架起望远镜望3号屋。
还真是小吴角。
小吴角在“唱大戏”,站在还留点空位的屋顶,画着大红脸,头顶狗头小帽,背着彩幡子、草弓箭,腰缠丝带,赤脚踩着巨大的黄元宝船,一拐一摇,状似划船。牙咬着泡了鸡血的小碰铃,双手击着虎座双凤鼓,声势震天。
身后还立着一面被烧黑的玉骨画屏,贴着一群和尚放焰口的红纸黑画。
段明华吹了个口哨,招手问:“小教主,你唱的是哪出戏?”
“我不会唱,只会耍,耍的是驱鬼逐妖。”小吴角咬着小碰铃,仍吐字清晰。
“收了神通,我捞几个新亡人问问话。”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鬼来!!”
小吴角害怕,甩着泪,呜呜咽咽的乱叫,打的鼓更响。
段明华蹙蹙细眉,眼珠朝亮着光的门口一斜,放低了点音,说:“你哭什么?不是吓你的。”
不是吓他的也不行,他见不得鬼。
咚咚咚,小吴角怕鬼怕到了骨子里,什么都不说,一个劲的摇铃打鼓。
被怕鬼的小吴角一搅和,段明华熬到十二点,什么都没招到。
不,招到了,盛怀海这个烦人鬼不招而来。
段明华怨愤的眯着眼,熄了灯一会,恶气催的她胆子肥,拿胳膊肘使劲一戳盛怀海的后背,揪了两下他的长发。
盛怀海睁开了眼,也就只睁开了眼。
他还是个窝囊鬼。
*
第二日,半晴不阴,太阳露出点星星光,小吴角给段明华送来地瓜包和桂花阿达子,甜甜蜜蜜的说:“昨夜吓着你啦。”
段明华披着长褂子,窝在椅子里,磕着奶白的巴旦木看电视。手腕儿和脚踝都露出一截,雪白放光,像纤薄的镣铐,温着坚果燥暖的香气,锁着她的四肢。她回给连连鞠躬的小吴角一抹温婉的假笑。
小吴角装傻充愣,笑盈盈着喊:“好吃的,快接呀!”
盛怀海咬着巴旦木壳子,代替段明华接了,丢给了阿嬷。阿嬷摆好两样,又分给小吴角吃。
小吴角带来的,大半进了小吴角的肚子里。
小吴角待到了正午,蹭了一顿火锅。两尊酒精小火锅,小吴角和阿嬷守着花椒鸡锅;盛怀海和段明华一个鸳鸯锅,段明华吃辣,盛怀海一口辣油,一口清汤。
小吴角笑嘻嘻,吮着筷尖打趣道:“鸳鸯锅别名叫阴阳锅,生人食红汤,逝者用白汤,互结鸳鸯,阴阳不分。你俩关系真好,阴阳也拆不散的。”
阿嬷拿着筷子,在碗边敲了个脆音。
没有人说话,安静中,阿嬷想小吴角怕是有眼无心,爱恨不分。
“我懂得真多,嘿嘿嘿,你们都说不上话了吧。我那么多年,不是白混的,天南地北好玩的,我没玩过,可我见过呀!看景不如听景,傻玩不如精琢磨……”
小吴角接着他自个儿的话,话语如连珠炮,噼里啪啦地往外蹦,让气氛跟火锅一样热气腾腾的。
他也顾得上客气,嗦着牛肉片,点评奉承:“烹的真好。香肉滚一滚,神仙站不稳。大哥,我能吃一辈子。”
小吴角早前是唱童子戏的,他不乐意,甩了一大班子人,寻着盛怀海,跑来了藏渊。
他闲了,整日东瞅西望,有丧事当当哭丧人,他很会哭,哭声能把风捕、把影捉;没丧事笑嘻嘻的闲逛,多来盛怀海家蹭吃蹭喝。
最近个把月,小吴角专干了理发匠。
他没专门学过手艺,全凭平日里玩耍摸索:他赖在大槐树上,裁剪枝叶,次数多了,他找出窍门了,就下了树,在人的脑袋上裁剪。
他有手感,一入手每个人的头,根据头型,能设计顶出彩的发型。
但来他这儿理发的人,男人都理毛寸,女人全剪碎发,根本不用他大展拳脚。
小吴角不是正常人,他是孩子,不会长大,身量一米五,爱穿一身红,爱胡咧咧,自称有角大仙。
他长得跟黑不溜秋的土豆似的,圆扁的脑袋,圆溜粗黑的脸,眉毛短短粗粗的往中间立,嘴角黏一圈假黑胡子。
他的钱很多,尽是些零碎小票子,塞槟榔盒子里一叠,再用白塑料袋一套;皮钱包里再放一叠。皮钱包的口松,在外也裹着一层塑料袋。他一掏钱,老觉得他是捡破烂的。
他去到一个地方,有厕所的先撒尿,没厕所看看能不能吐痰,类似狗类标记领地,他说这是“童子入地”,和灶神进门一样,是大大的吉祥事。
他跟人套近乎,一进别人的家,先夸味道,说真清新,多独特啊,闻着舒心、有人气。被夸的人多飘飘然,除非是那些孩子刚撒尿到沙发垫上的人家。
他这一招,对哪家都使,因为是小事,没有人拆穿他,所以就成他长此不衰的交好招数。
阿嬷就是被他这么哄开了门。
*
小吴角吃的慢些了,瞧出些门里的事儿,吸溜着两根金针菇丝丝,贴着厚脸皮去问:“你俩是不是不咋地恩爱?”
段明华想知道盛怀海的意思,装作没有听到,木筷子搅着瓷碗里的菜,没说话。
盛怀海也不想回。阿嬷瞅着段明华低头的样儿,踹了他一脚,他说了:“不恩爱。”
这还不如不答,阿嬷想离席了。
小吴角是站在段明华心里的,又抛出她关心的一问,“谁的错?”
盛怀海像聊别人的事,心不在焉,软塌塌的说:“不能说是她的错。”
段明华冷峭着嘲:“那能想是我的错喽?”
盛怀海真觉她是鬼,麻烦鬼。
目光放的远而空,他执拗纠正:“你不想跟我恩爱,又不是什么错。谁都没错。”
“哼。油腔滑调。”段明华咬着银牙,目波清凌凌动着,像条小鞭子抽他。
挑起两人争端的小吴角吃饱了,喷了三个嗝儿,黑蹄子一拍肚皮,朝阿嬷看看。悄眯眯的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