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两个女儿都在秀女名录上,崔举扯着僵硬的笑容抱拳送走众多拱手称贺的同僚,一回家愁苦地坐在书房。
赵柔娘心底欢喜,面上不显,提着食盒来送安慰。
崔举让她不必忙活,一块坐着吃吧。
崔家家风质朴,不喜铺排。
一品大官的夜食不过一荤一素一碗粟米一份汤水。
赵柔娘来前已跟儿女吃过,食兴不丰,偶尔伸筷夹点小菜。
“阿朝和阿荷早有心里准备,消息传回家中,并未诉苦。老爷那日不是安排过了嘛,莫再担忧了。”
话虽如此,哪有事事照着人意?
“阿朝这几日在忙什么?”
“阿朝这孩子还记着姐姐,托人在外头寻摸当年姐姐当的物什,一有消息就会出门。听下人说昨儿去感恩寺寻回一本姐姐亲手抄的经文,今日忙着晾晒修复呢。”
崔举筷子伸不动了。
赵柔娘顺势停下。
她有些想笑。
当年崔家南下外埠,主母赵氏求助妻族庇佑,可惜赵家怕因崔举之祸受牵连,随意敷衍了几年。
后来战事纷争群雄起义,崔举曾有功业,未尝不会翻身,赵家主房又动了心思。得罪赵氏无可挽回,使计送了新枕边风。
男人动情真叫人费解,娶得娇妻十数年能经得起诱惑不沾风月,许以偏爱。一到难处,不至性命关头,只稍稍压势,也能屈从。
若当年脊梁挺直不低头,赵柔娘还高看他一眼。
可惜这男人软过一次,为斗米从俗,脾胃肠肚湮过妻儿的血,有什么脸面再说情深似海?
果然,崔举没脸起身去看为亡妻忙碌的长女。
“若银钱不丰,从公中给她支些。”
赵柔娘称好。
只是她知晓崔雪朝清高,重掌旧时崔家主母提前藏匿的产业后,一个铜板都不会收。
“月底宫里就会来接人,我请了一位曾在宫中当过值的嬷嬷来,你备好拜师礼,记得叮嘱阿朝和阿荷用心学规矩。”
这是正事,赵柔娘满口应下。
送走传话的下人,崔雪朝重新捻笔,照着端架上的经文,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临摹着。
秦妈妈回到屋中,几次想开口,又怕扰了大姑娘正事。
崔雪朝瞧见了,却没动静,直到一页誊完才示意她有话直说。
秦妈妈:“老奴没旁的话,只是那时在乡下,听了好些这位新帝的传言,有些听起来实在怵人、大姑娘,选秀就不能不去吗?就说您要当尼姑给夫人积功德!要么拼着忌讳,对外说您病了,起痱疹,会传人!”
“街坊们说这位新帝跟前头那个不同,不是个好色的主儿。”
崔雪朝无奈,这胆大的妈妈竟连帝王小话都敢说!
胆大但有分寸,还记得退开旁的下人。
她严令秦妈妈往后不可胡说,她参选秀女意在某个郎将乃是家中大事,不好宣之于口,“万一惹来陛下猜疑父亲对新朝不满就不妙了。且各地秀女加起来数百,我资质平平,没什么好怕的。”
又想起,“你听过新帝的传言,说了什么?”
秦妈妈兴致来了。
“大姑娘听过庆城一战吗?”
崔雪朝:“隐约知道些。”
庆城是北境与胡部交接处最大的一座城池,前朝时设为商关,互通贸易。几年前胡人南下,夺去的第一座城就是庆城。再后来新帝率兵抗敌,关键胜局也在那里。
“只听说庆城一战格外惨烈,将士们赢得艰难。”
秦妈妈:“死了好几万人,这位的爹娘就是在那儿没的!”
“大姑娘知道那对夫妻是怎么没的?”
“传闻两人被叛徒绑了送给胡人为质,要挟这位退出庆城之后议和。这位也是狠的,砍了胡人使臣的头祭旗,阵前飞箭亲手夺了爹娘性命。”
崔雪朝是头一回听此秘闻,愣怔过后,心底为这位新帝隐痛。
“大姑娘,您说,能亲手杀了爹娘的人,那心肠得多毒!”
秦妈妈的目光看不到北境惨遭胡部屠戮后的惨状,她也不明白领军之人忠义抉择的锥心。
她是被儿子发卖过两回的,她有她小乡民的苦楚和酸涩,被负了生养恩情,她的井口碎得稀巴烂。
崔雪朝没与她分辨道理,只吩咐今日话不可再对人提起。
隔日家中请来教规矩的嬷嬷到了。
崔雪朝和崔荷照着嬷嬷定下的时令,每日卯中起身上课,上半晌学女训女德,午时歇半个时辰,下晌午学宫规清课。
所谓清课,是高门贵女必修的八门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等艺。
崔荷出身外埠,民风开放,举止言辞随心惯了,学起来艰辛不少。
崔雪朝出身王都,幼时也曾上过女师课,应付起来不难,但一堂课上总会疏漏几处,不至于让崔荷一人挨训。
规矩嬷嬷看在眼里,并不挑明。
来前她已在崔大人跟前得了令,晓得这两位意不在争锋,只求不出错。
辞别时,她隐晦地提及崔家二姑娘:“二姑娘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每堂课力争得优。”
崔举:“那孩子贪玩,让嬷嬷辛苦了。”
嬷嬷:......
夜半噩梦,又梦见自己被刀锋抵在颈后押下大牢,崔举呼哧惊坐而起。
平复许久,脑海中突然回荡起白日嬷嬷说的话,莫名觉得对方离去时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复杂,像是在暗示什么。
翌日天不亮,宫里使者接上崔府二女,迎着晨曦进了守备森严的重重宫闱。
宫墙高得一眼望不到边,阙羽错落,瓦片重叠闪烁着刺目的耀光,不知是谁家车马悬了铜铃,发出几声清脆的撞击声,继而像是察觉这点微末动静惊扰到寂凉深宫,很快消失。
崔雪朝踩着宫阶,领好牌号,在宫人的指点下站定。
崔荷在她左侧。
无人出声,偶有好奇打量的目光,被站在最前端的宫人一瞪,吓得再不敢乱看。
站规矩。
这是秀女选的第一场。
崔雪朝保持着静站的姿态,一动不动。
队伍中有人坚持不住,落地时闷响。过后,有凄凄女子哭音。
不知过去多久,宫人发话,按牌号进屋休息。
坚持下来的众人齐齐松一口气